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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五台山虽然有高速公路，毕竟还是远，到达时已快子夜。曼华在路上挂单订房，大和尚开车到山门接他俩，霸道直接开进圆照寺寺院里，连门票都免，关系太不一般。续岩峰以前来过两次五台山，陪领导和友人，都住宾馆，住庙里还是头一遭。这是居士待遇，就这么步入佛门了？六根清净，五戒为本，怪不得不让想其他。
男女有别，寺院不提供单间，沈曼华住楼下，续岩峰住楼上五张床位的客房。
“你先上房间看看，然后下来。”沈曼华嘱咐他。
“还下来做什么，我洗洗睡了。”他说。
“你这懵子，许愿最讲究子时抢头香，灵验得很，就快到点了。”
续岩峰先上楼，找到房间看了看，不是通铺，凑合能住。另外四个男人在寺院内不敢抽烟，都在屋里吞云吐雾，估计也等着抢头香呢。跟男人待在一起有什么意思，二手烟还这么呛。他下楼来到车旁，曼华已经挪到后座，打开车门。
两人卧在车里，聊国学谈佛道，各家风范，话语绵绵。临冬的五台山，夜晚真是冷，寒气直往骨缝里钻。幸亏车上有两件常备的军大衣，他俩披上，依偎在一起取暖。体温交织着情温，曼华柔软的头发像无数只小虫，在他面颊上鼻孔里爬呀挠呀，带着淡淡的却能搅动他每一根神经的清香。车窗外月钩高悬，她抬起两只弯月似的皓目，用谜一样的眼神望着他。月色和情色都这般撩人，我的佛呀！在你的圣地让情缘涅槃，任意马由缰，真是大逆不道么？可此时此刻，身边偎着这么个尤物，又如何抑制两性的升华？续岩峰暗下决心，以后找机会一定补上今晚这一课。回归野性的无羁，贴近自然的放浪，一定别有情趣。县长大人还没给病入膏肓的老爹许愿，先给自己许了日后的风流愿。唉，男人哪……
续岩峰与沈曼华相偎了差不多一个钟点，圆照寺院里住的香客已经纷纷出门。他俩赶紧下车，点亮手机电筒，跟着众人往五爷庙快走。再早也不算早，五爷庙外已然人头攒动，香炉如炬，信众们排队等候给五爷磕头。他两人各自请来三炷高香，先在庙前广场朝东、朝西、朝南、朝北，四面躬拜，意为敬天、敬地、敬佛、敬祖，后入五爷庙里排队磕头。
很难说是人改变环境，还是环境改变人。反正到了这里，不管善男信女还是老少妇孺，人人燃香顶礼，个个五体投地。似有一种无边的法力驱使，无人能置身庙外。续岩峰此前来五台山只是赏景，从来没跪拜过这些传说中的神灵和佛陀，不信不拜不为罪，说得过去。他到了各个大殿里也是绕一圈，听听讲解，看看漆彩，观赏飞檐斗拱，领略古殿风光。可他这次把控不住自己了，从来没许过愿，一许就灵，这是沈曼华的说法，他也将信将疑。
“不是都来许愿的，据统计，百分之四十是来还愿的。”曼华对续岩峰说。
百分之四十！这是很高的概率呀，真有这么灵吗？
“许愿不要超过三个，超过就不灵了。”曼华像是给小学生补习。
轮到他俩，续岩峰不由自主跟着沈曼华给金色佛龛上的黑脸五龙王下跪，磕了几个头记不得了，然后双手合十，闭目默默许愿。一个自诩为彻底的无神论者，一个曾经举起右拳，宣过大誓的先锋队员，魅惑美色，迷失自我，开始自掘信仰的根基。
回到圆照寺自己的客房，续岩峰朦朦胧胧睡至天亮，简单洗漱后，信步下楼。晨雾缭绕，殿前殿后古柏森森，五丈高的白塔巍然矗立，四角还有四座小塔，造型甚为奇特，搞建筑出身的他看得有点着迷。
曼华披着军大衣来到他身旁，如数家珍地给他介绍：“这处庙宇始建于明永乐初年，纪念印度高僧室利沙来中国宣扬佛法，白塔里还供奉着室利沙的舍利。后来，众僧改为藏传佛教黄派，皇帝恩准，才能用黄瓦覆顶。五台山仅此一处。”
续岩峰边听边点头，暗自佩服这位才女见多识广。
五观堂吃过早斋。沈曼华问他：“想不想拜见圆照寺的住持？”
他又生迟疑：“……合适吗？我还没皈依呢。”
“‘众生都是未来佛’，你可以受授加持。”
“加持？”
“住持加附佛力于你，你持附佛力于身。”
“是不是电影里那句：‘神啊，请赐予我力量吧！’”
“有点那意思。关键是，能助你实现许下的愿。”
已经醉了，还在乎最后二两。他说：“好吧，那就拜见一下。”
曼华从军大衣兜里掏出一本人民币，递给续岩峰。
“怎么？见住持还要给见面礼？”续岩峰又不解。
“这不叫见面礼，梵语称‘供养’。”
“我怎么觉得像行贿，出家人不是六根清净吗？”
曼华噗嗤一声：“孤陋寡闻。五台山哪个庙里的住持都有奔驰宝马，都是大老板大官员供养着。你这点毛毛雨，人家可能连看都不会看。记住，进了五台山，三个不值钱：钞票不值钱；脑袋不值钱；膝盖不值钱。”
“承教了，承教了……”
有些自然现象真的很难解释。秋末冬初，五台山又这么冷，寺院的其他花草已渐凋零，唯独住持的方丈两侧别有洞天，珍花异草灿烂旺盛，让人觉得特别神奇。拜见住持也要排队，只是人少些，过程也简单。方丈里四四方方，中间隔成两部分，一边是住持的寝室，一边是茶堂，整洁净爽，香馨浸腑。住持法号海净，盘坐茶堂正中，驼背躬身，半眯半视，手里捻着佛珠，嘴里默诵经文。信众和居士们均脱鞋进屋，先将装着供养的红包呈于茶几，里面一张或多张，看上去很薄，纯属自愿，然后三叩九拜。住持对红包真是看都不看，对谁都只是一句：“好人一生平安。”
续岩峰将大衣褪下交给沈曼华，脱鞋进堂。依照前规，双手呈一本人民币搁在茶几上，没准备红包袋，裸钱一目了然，怕住持走眼。叩拜的同时他心想：法师您看好，我给的供养可多。住持依然目不斜视，却似有心灵感应，取出一串佛珠，念念有词。续岩峰急忙引颈向前，住持将佛珠套在他脖颈上，话还是那句“好人一生平安。”续岩峰激动得再次叩拜。
三个不值钱，换来很值钱。曼华告诉他，你赶上了，这是住持开了光的佛珠，鲜有供养者受授这等加持。当然，许愿要从实际出发，有具体事项，祈求必然性和偶然性的契合，不能漫无边际。许愿一夜成为第二个比尔盖茨，可能吗？别说五爷办不到，五爷的五爷也爱莫能助。
续岩峰上五台山许了三个愿，还受授加持，灵不灵呢？这得靠实践来检验。有一愿肯定与父亲的手术相关，愿洪教授主刀。
许的愿挺灵，但有些波折。父亲的手术定在星期二下午三点，本来预定洪教授主刀，岂料当日上午九点，洪一刀从北京乘坐的航班因大雾取消了，高铁没有预定，能不能赶回来不好说。续岩峰心生郁闷：“五龙王爷呀，你怎么拿大雾摆布吾等，呼风唤雨的手段用的不是时候，这不是帮倒忙吗……”
手术通知单已经提前给了家属，术前各项准备业已就绪，续家的亲戚们包括妻子龚爱珍和儿子续晓峰都来了，生死关口，都不敢怠懈。这时，院方跟续岩峰商量，要不换一位主任医师主刀？也很有名气。续岩峰没同意，他相信加持的力量。那串佛珠没敢戴在脖子上，穿干部装戴佛珠成何体统。佛珠在兜里装着，他偷偷地捻呀捻呀，真想仰天呼唤“赐予我力量吧！”
还真是显灵！手术推迟一个小时后，洪一刀赶回来了，他向家属们一边抱拳致歉，一边快步走进手术准备室。
续岩峰大松一口气，激动得把晓峰的胳膊都捏疼了。
应该感谢五爷呢，还是感谢住持呢？感谢交通部吧，没有飞机有高铁；感谢洪一刀老教授吧，太有敬业精神；还应该感谢一个位高权重的人物，续岩峰暂且不知情，以后会明白。
父亲的手术非常成功，在ICU留观两天，转入病房护理。两位专职护士照顾着，父亲的气色日见好转。从住院开始到现在，续岩峰银行卡没刷过，医保本没押过，还享受这么好的医疗和护理，他实在过意不去，说什么也要摆宴答谢田建平和沈家姐俩，这是起码的礼节。他不再忌惮，买来如意电话卡，这种卡不记名，不怕倒查，拿出沈曼华名片，在办公室拨通她电话——
“曼华吗？……忙什么呢？”
“正在单位做后期剪辑。老人家情况怎么样？”沈曼华亲切地问。
“手术到现在一个礼拜了，一天比一天好，面色就能看出来。”
“大手术需要静养，谁在医院呢？”
“有专职护士，老婆儿子倒替着去，我得回来坐班，没办法。”
“许的愿灵验了？”
“太灵了！我想请你们姐俩，还有你表哥，找个酒店……”
“省省吧，”她打断道，“反腐抓得这么紧，你就不怕举报？”
“我上了趟五台山，把什么都看透了，钱不是万能的，没钱是万万不能的。住持为何对我加持？当真没看见那本人民币？肯定见了。仙风道骨皆如此，何况凡间肉体胎。”
“心知肚明即可，何必说出来。”
“我以前真是白活了。”
“顿悟人生？记住：切忌判若两人。反腐永远在路上，包装也永远在路上。”
“可我，怎么也得有所表示呀。”
“如果你非想请，找个隐蔽点的场所，坐一坐，聊聊天。”
“我真想不出，哪儿有这种地方？”
“家宴怎么样？”
“家宴？到谁家？”
“你请我们，当然到你家呀，等老人出院后吧，我还没见过嫂子呢。”
“拉倒吧，田建平可以去，你嫂子认识他。可带上你们姐俩，那是黄泥巴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
“那就去我家，去我义临市的房子，曾经请过你，可你不愿来。”
“哪儿的话，我正想认个门呢。”
“是真心还是敷衍？”
“你看你，帮了我这么大忙，我岂敢敷衍。”
“那好，周六上午行不行？让我表哥带路，你来前换身行头，公众人物，还是遮掩点比较好。”
“好，听你的。”
续岩峰压了电话，又给田建平打过去：“田经理吗？这个周六上午，初步定在九点，你来义临市住建局宿舍门口，咱们去你表妹那里，小聚一下。”
“没问题，东西我来准备。”
“我去超市买点半成品就行了，就四个人嘛。”
“您不了解她们的胃口，喜欢‘垃圾食品’，还是我准备吧。”
“也罢。曼华住义临市哪个小区？”
“龙湖公馆。”
“龙湖公馆？……是不是朱三定开发的？”
“对，他开发的楼盘都带龙字。您认识他？”
“我见过他，可他不一定认识我。”
“他有时候也在龙湖公馆住，特别是周六和周日。”
“哦，知道了。”续岩峰放下手机。想了想，再用座机打电话，“郭秘书，你把气源站那四个农民工的讨账材料，还有集中供热的资料，给我准备一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