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有才对老小工的态度比过去明显好转,大概与顾航帮他们写讨账材料有关,毕竟顾航是看老小工的面子。上了车,他让老小工把安全帽挂在下巴颏底下:“万一憋不住,吐帽壳里算了。”
“再衬个塑料袋。”顾航把备好的塑料袋衬在安全帽里面。
用这么个废材当装卸工,还真是自找麻烦。从工地开车去县城要先上省道,几字形迂回。通往省道的水泥路是焦化厂自己修的,年头久了,加上重车辗轧,坑坑洼洼。为防备老小工晕车,李有才边开车边跟他逗闷子:“顶包,你不是有护照嘛,找机会到国外泡妞去。太平洋有个岛国,女人多男人少,一个男人可以娶四个老婆,生娃儿越多越光荣。”
老小工有点心动:“生多了咋养活?”
“政府给补贴呀,娶个老婆给两万,生个娃儿给四万。”
“那国家叫啥名?”
“基里巴斯。”
“‘鸡巴丝’?还有这国家呢?”
“不叫鸡巴丝,叫基、里、巴、斯,四个字。”
“外国老婆懂中国话?”
“有句话全世界都能听懂。”
“哪句?”
“妈。”
老小工用求教的眼神瞅顾航,顾航点头认可:“嗯,发音差不多。”
“俺管四个老婆都叫妈?”老小工发愁。
顾航和李有才乐不可支,这老憨有时候挺逗。
“你还有护照呢?”顾航问他。
老小工挺自豪:“有,村委会搁着哩。几年前,劳务公司上俺村招工,集体办护照,俺也凑了个数。可临上飞机,俺在车上吐得下不来。带队的一看,这哪中,出国坐飞机要十几个钟点呢,飞机上厕所不能让你一个人占着。你快回吧,把俺撵回来咧。”
顾航对他讲:“我听说,这晕车毛病呀,死去活来一回,准保能治好。”
“真的假的?”
“都这么说。你想试试?”
“死过去容易,就怕活不过来。”
“又是大实话。”
“俺这辈子,就是没坐过飞机,哪怕坐一回呢,从天上掉下来也值咧,只当是卷帘大将下凡投胎呢。”老小工憧憬。
“你这辈子缺的东西多呢。”顾航说他。
“你最缺脑水。”李有才补一句。
老小工把保暖内衣上的饭痂子认真抠了抠。
顾航没想到他这么在意这身保暖内衣:“你觉得续县长好吗?”
“好,大好人,把俺当老哥呢。”
“把你当老哥就是好人?”
“不是好人能当官?”
李有才冲他哼了一声:“没准把你卖了,你还帮着数钱呢。”
顾航开导他:“大部分官员是好的,但也有不好的。有的人,最初的目的就不纯,把当官做为捞财的手段;也有的,刚开始确实是好人,后来慢慢变坏了。”
“俺就信续县长是好人。”老小工执拗地嘟哝。
省道上有点堵车。李有才说:“俺给你们讲个故事吧,权当是解闷。俺老家顶山县,刚抓了个县委书记。那书记平时伪装得可深呢,吃饭到食堂,见人拉家常,给群众的印象好得不能再好了。他也有个称号,叫‘贫民书记’。可谁也想不到,他当了三年书记,贪了三千万!好家伙,赶上俺县小半年财政了!你们猜那书记是咋暴露的?”
顾航试着猜想:“是不是家中被盗,发现财产与收入不符?”
“那是老套路了。俺说的这个故事比那还离奇呢——祖坟冒青烟。”
“‘祖坟冒青烟’?说的是家里出了贵人吧?”顾航问。
“听俺往下说。这位书记不仅口碑好,还是个大孝子,每逢鬼节都要回老家给老娘上坟。他家坟地挨着他小舅子开的砖厂,他上完坟就在砖厂歇歇脚,看着没啥不正常。可有一回呀,村里的羊倌头天丢了羊,以为羊群路过砖厂被人逮走了。羊倌半夜拿着手电筒摸到砖厂,想找回那只羊,结果呢,在一间砖窑里发现个隐蔽的洞口。他顺着洞口钻进去,是条暗道。走呀走呀,不知走了多远,走到头差点把他吓死,是口棺材!他战战兢兢退出来,被砖厂老板——书记的小舅子逮个正着。老板把羊倌吊起来,问他看见啥了,他说,就看见一口棺材,啥也没见着。书记小舅子做贼心虚,有暗道那间砖窑本来是个幌子,从不点火烧砖。小舅子怕被羊倌举报,就把砖窑隐蔽的洞口封住,假迷三道开始烧砖。结果呢,封住的洞口给烧漏了,倒烟,烟气顺着暗道从书记老娘的坟头上冒出来了。”
“祖坟冒青烟,还真有这事啊?”顾航被李有才讲的故事吸引住了。
“迷信归迷信,消防队得来呀。高压水枪一冲,坟头呼通塌下去了,再把土刨开,露出墓穴里塑料布包的箱子和袋子,打开再一看,围观的人都惊呆了,全是整捆整捆的人民币!”
“嗯,你这故事能写小说了。”顾航说。
“你写吧,俺给你提供素材,贪官藏钱的故事可多呢,还有藏在鱼塘里的。”
老小工却置若罔闻,低着头快睡着了。
“俺从来不信当官的咋说,只看他咋做。”李有才最后总结。
顾航说:“不要一概而论。现在为什么说当官也是危险职业呢,做实事的,说是作秀;不做实事的,又说不作为。官员也是人,是人就有七情六欲,难免有疏漏,不能说有疏漏就是坏人。”
李有才又不高兴:“算了算了,你也是个鸡毛官,你们是一个阶层的。”
顾航反驳:“你的世界观有问题。就拿你们让续县长帮助讨薪来说,既然托付给人家,就要相信人家,不能怀疑这怀疑那,也不要催得太紧,容易让人反感。”
李有才哼了一声,不再言语。
祁口县山多地少,大部分生活物资和经商人员来自外地,本地人靠着取之不尽的矿产资源,根本看不上那点小利。顾航兼职采购以后才知道,祁口县每天最热闹的地方是农贸市场,有些紧缺蔬菜不等卸车就抢光了。今年的大白菜特别紧张,听说是那个泡菜国家遭了灾,把咱们的大白菜抢购一空。可这大白菜也是农民工的主菜,便宜又容易储存。大白菜经常缺货,顾航曾建议小吕给民工们改吃萝卜,小吕把头摇了好几圈,说萝卜通气助消化,过去地主就不给长工吃萝卜,怕增加饭量。这包工头比地主还黑呢。
今天,顾航原准备先去加气站退钢瓶,路过农贸市场时,见一辆半挂车在市场大门外卸白菜。商铺老板在抢,流动小贩和工地采购也在抢,还有不少居民也来凑热闹。货主不搞价,一包白菜四十块,重量大概七八十斤,真不便宜。就这还疯抢,物以稀为贵么。既然难得遇上,顾航临时改变主意,先抢大白菜。
停住车,顾航催促老小工和李有才:“你俩跳上马槽,多扔几包下来。”
“跳……跳槽?”老小工醒过盹来,有点不明白。
李有才到底机灵,抓住马槽帮子一下就跃上车厢。老小工真叫个叫笨,不敢跟人挤,好容易爬到半截,又掉下来,手上沾的全是车厢底板的菜汁。顾航一看这情形,干脆自己上吧,让老小工在车下接。可老小工的动作总是慢半拍,扔两包下去,他顶多能保住一包,另一包就被别人抢走了。不管怎样,最后得到二十包。顾航给货主付了款,让他俩把白菜集中到大门口门柱旁,准备卸完钢瓶再来装车。
老小工搬了几包白菜,却累得直喘粗气,脸色也不对劲。
“你怎么回事,不晕车却干活拉胯。”顾航不解地问。
“顾经理,他怕晕车,早饭就没吃。”李有才告诉顾航。
“咳,这又何必呢,不能怕晕车不吃早饭哪。”
李有才给老小工买来两个烧饼,一瓶矿泉水,他拿在手里,犹豫吃不吃。
顾航劝他:“快吃吧,别想那么多了。你怕晕车,自己爬山回工地。”
“那俺回去不坐车里咧,坐马槽里,吹吹风兴许好些。”他说。
“也成。我们先去退钢瓶,你守着这堆白菜,等我们回来装车。”顾航吩咐。
这么简单的程序应该不会出问题吧?谁承想,七公司的车离开农贸市场不久,九公司的采购车也来到此处。两个公司的车一模一样——江铃白色皮卡。九公司驾车的老孟是专职采购,他把车停在门柱另一侧,走入市场大门。老孟已经和市场几个商铺建立了供货渠道,提前打电话报一下采购单,供货商就给准备停当。
正对市场大门的一家菜铺老板跟老孟打招呼:“老孟,你要的白菜已经备好了,过过数?”
老孟简单看了看板车上一堆白菜包,二话没说,在递过来的收据单上签了字:“装车吧,还在老地方。”
菜铺老板拉住老孟央计:“老孟,咱们两家的账,给结一部分吧。”
“欠多少?”
老婆从店铺里跑出来,手里拿着一沓收据:“差不多有一万了。”
“一万还叫多?”老孟眼睛一翻。
“我们小本生意,实在赊不起呀。”菜铺老板恳求。
老婆说:“本来说好一礼拜一结账,你们推到半个月,现在都一个多月了。”
两口子你一句我一句,老孟有点烦:“我们是大公司,能短下你这两个糟钱?想装车就装,不想装拉倒,自己看着办。”说罢,径直往调味品商铺走去。
老婆气得直咬牙:“这次就不给他装车,非让他结账不可。”
老板叹口气:“算了,人家是给县人大盖楼的,财大气粗呀。”
老小工把饼子填进肚里,打了会儿瞌睡,睁眼一看,啥会儿工地的车停在对面咧?走过去细瞅车门上的字,第九分公司的九字让他困惑不已,对照手心上的字,早看不清。装车吧,应该没错。吃了干粮身上长劲,他开始一趟一趟把那二十包白菜往九公司皮卡车上装,这个七九不分的家伙,又开始捅娄子。
菜铺老板推着一板车白菜正往大门口走,瞅见有人往九公司的皮卡车上装白菜呢,他奇怪地停住脚步,忽然明白什么,转身把板车推回铺子。
老婆好生奇怪:“咋又推回来了?不给九公司装车了?”
菜铺老板在老婆耳边嘀咕:“那个老民工和他老板刚才还跟我抢白菜呢,他们是七公司的,老民工这会儿正往九公司车上装,估计是认错车了。”
两口子望着大门口偷笑。老婆说:“反正老孟已经签单,给咱省下一车白菜,咱辛苦一天也挣不了这么多。”
夫妻二人把板车上的白菜卸回铺子里。
老小工装完,给自己留出个空位,卧进马槽里,蜷缩成一团,也像个白菜包。
老孟提着一大堆调味品来到车前,见白菜已经装完,哼了一声,打开后门,把调味品扔进去,坐进驾驶席,开车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