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池煤矿属于正在整合的私营煤矿,透水事故发生后,省、市、县三级政府主要负责人迅速赶赴现场,成立抢险救援指挥部,续岩峰担任副总指挥。同时抽调邻近华煤集团两支矿山救援队和设备,通宵达旦投入抢险。由于对事故突水点判断准确,措施得当,协调有力,经过五天六夜不间断救援,被困的十二名矿工中九人生还,三人遇难。
谁都想完美,完美不相随。虽然生还比例比较高,只要有人遇难,该写检查还得写,该背处分还得背。在这个能源大省当干部,这都是常态化的东西,层层都得有人担责,谁的档案里也别想干净。煤矿安全是老生常谈的问题,续岩峰来祁口县履新之初就把工作重点放在这方面,大大小小的安全生产会议不知开多少次,仍然防不胜防。初步查明,双池煤矿透水事故是挖穿了老坑积水,这种隐患最难排查,多是因为过去无序开采,没有详尽的井下资料,老坑积水如同一个个遍布煤层的地雷,稍不留神就踩上了。当然,强调客观原因没用,主观上还是防控措施不到位。
续岩峰身体本来有恙,为四个农民工讨薪扭伤了腰肌,在救援现场更是紧张、忧虑、焦急、压抑,吃不好睡不着,又患上感冒,烧得嘴角起泡。当最后一名生还矿工升井,送上救护车,续岩峰双腿软得几乎迈不开步,回到县城就住进医院,打上点滴昏睡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醒来时,妻子龚爱珍端上小米稀粥,用调羹喂他:“你总算醒了,睡了两天两夜。”
“我这是……得了什么病?”续岩峰看着点滴瓶和输液管,还有点迷糊。
“医生说你没大毛病,感冒发烧加上劳累。”妻子告诉他。
“你让妈一个人留在家能行?”
“爸前天出院了,田经理和他表妹送回来的。老家来了个远房亲戚,他在家照料二老,你就放心吧。”
续岩峰算算时间:“手术到现在,是该出院了。”
“特护病房里条件太好,爸住得不踏实,总是问我一天得花多少钱呀,早就想出院了。我也想问问,从检查、手术、到护理,到底花了多少?能报多少?”
“你就别管了。”续岩峰当然不能说。妻子眼里的廉洁丈夫,这个形象不能玷污。
龚爱珍对续岩峰的态度感到疑惑:“你不告诉我,我心里总是不安。”
“为什么要不安?以后大可不必。”续岩峰转移话题,“你没留田经理和他表妹吃饭?”
“怎么能不留,人家说什么也不吃,坐了坐,聊聊家常就走了。”
“聊家常?聊什么家常?你也变成碎嘴婆了。”
“田经理那么帮忙,不是外人。我就跟他说了土河县的房子和阎大绍的问题。”
“你说这些干什么。”
“田经理和他表妹都是热心肠,说说怕什么,不说,我憋在心里难受。”
“多余。”续岩峰转念一想,改口道:“说一下倒也无所谓。”
有人敲门,续岩峰说:“进来。”
门推开,郭秘书轻声请示:“续县长,您醒了?宋副市长来看您了。”
龚爱珍端上脸盆,拿走丈夫的内衣去洗,出门时对进门的宋副市长比较冷淡。
续岩峰欲支起身体,咧咧嘴,腰部还有痛感。
“别动别动!躺着躺着!”宋副市长过来扶续岩峰躺下。两人握握手,宋副市长坐在病床旁边椅子上,“可把我们义临市的功臣县长累瘫了。”
续岩峰遗憾地摇头:“还是不尽人意……三条矿工的生命……”
“是呀,我们心情也很沉重……国家煤监局、省市领导,已经看望过生还矿工,还有遇难者家属。领导们特意委托我安慰一下你,顺便捎个话:任何抢险救援,难免有遗憾,希望你不要有顾虑,认真总结经验教训,做好善后工作。”
“谢谢领导关怀和指示。”
宋副市长呷一口郭秘书端来的茶水,说:“教训当然是安全措施不到位,有九位矿工生还,也是奇迹。这与你指挥有方,处置得当,密切相关。”
“这是上级领导现场监督指导的结果。”迂腐的客套话续岩峰不说还不行。
“双池煤矿实际控制人还没找到,人间蒸发了一样,已经下了通缉令。双池煤矿账上没多少钱,全被实控人转移了。”
续岩峰叹道:“公司也好,企业也好,对实际控制人的法律认定和处置,亟待解决啊。”
“是呀,让无关紧要的人挂名法定代表人,实控人在后面牵线操控,一旦出事,实控人要么一推六二五,要么逃之夭夭。”宋副市长忽然神秘地问,“我问你个不该问的……”他看看郭秘书。
郭秘书离开病房回避。
“你是不是求神拜佛啦?”宋副市长问。
续岩峰略微一怔,随即自我解嘲:“我从来不信那一套。”
“那你指挥的抢险组怎么估的那么准?第一口探孔就打在避难硐的位置?这是至关重要的一步,能往井下输送食品、药品和通讯工具了。”
“可能和我的专业有关系,我能看懂大部分图纸。”
“图纸只能说明巷道大概走向,地面很难准确定位,难道你长了穿山眼?”
“您说的也有一定道理……有那么点儿运气成分。”
“这是咱俩私下说啊,摆不到桌面上。不管怎么样,这次救援算是经典,你要侧重于总结经验,这对你将来的发展大有助益。”
“我该负的责任还是要负的。”
“必要的检讨谁也少不了。你上任才半年多,这次抢救矿难立下奇功,组织上会考虑这一点的,而且……省里有领导为你说话。”
“您开玩笑,我在省里没什么特殊关系。”
“行啦,你是深藏不露,该出手时就出手,阎大绍这次栽定了。”
“阎大绍?”
“你的死对头嘛,你任土河副县长期间,他经常对你不恭不逊。”
“工作上的摩擦免不了。他怎么了?”
“你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就在今天上午,省纪委直接来人到土河县约谈阎大绍,已经带走了。”
“哦?……”续岩峰既感到意外,也觉得深奥。
“他是罪有应得。”
“他可是您一手提拔的。”
“这话不对,是组织上考察的,你可不能往我头上扣屎盆子,我和他没有任何关系。我也快到站了,在推荐接班人的问题上,我还是有一定发言权的。好好干吧,年轻人。”拍拍续岩峰肩膀。
“还有件事,顺便向您请示一下。”
“不要说请示,说商量就行。”
“我们县的集中供热项目,资金缺口很大。”
两人又谈了一阵,宋副市长起身:“下午三点,如果你身体允许,参加一下事故分析会,先做个例行检讨。省领导跟我打招呼了,我会为你掂量轻重的。”
“谢谢宋副市长。”续岩峰欠起身体。
“躺着躺着。”宋副市长离开。
龚爱珍扭着臃肿的身体跑进来,手腕的肥皂沫还带着,欢喜地告诉续岩峰:“同事刚才给我来电话,说阎大绍被双规了!”
“我刚听宋副市长提了一下。”
“校长也给我来电话,让我继续带毕业班。他还告诉我,房子的差价不要有顾虑,教委正在考虑咱家实际情况。真是好事连连,你没求神拜佛吧?”
又来这种质疑。续岩峰不屑道:“你还不了解我,我多会儿信过那些。”
“我也不讲迷信,可这也……”
龚爱珍絮叨几句,继续去洗衣房。续岩峰开始琢磨,过去和宋副市长交情很一般,几乎全是工作往来,实际上阎大绍和他走得近,据说是这位“虫草市长”的“供货商”之一,续岩峰手里至今还有群众揭发他俩的材料。续岩峰和阎大绍不睦,自然也影响到与宋副市长的关系,虽然谈不上敌人的朋友也是敌人,可宋副市长推荐谁接班恐怕也不会想到他续岩峰的名字。然而,宋副市长刚才罕见地说了一通暧昧之语,匪夷所思。续岩峰当然想到副市长位置上坐一坐,这个年龄段怎能没有这种焦虑感。仅仅因为阎大绍被双规,宋副市长把朋友的敌人当朋友?虽然不能排除,未必是主因。续岩峰本以为由于这场矿难,自己怎么也得背个行政记大过,写份检查就能过关?自己在省里有人?玩笑话还是真话?加上今天一连串好事,像是“保护神”在施展法力。那么,这位法力无边的“保护神”是谁呢?因祸得福,哪儿修来的福?难道又是五爷?
他翻身下地,从衣架干部装内兜里掏出佛珠,双手紧攥,闭目冥思……有人敲门,他赶紧把佛珠藏在被窝里。
护士进来,将一大捧鲜花放在床头柜上,摘下鲜花上的卡片递给续岩峰——
卡片上写着:祝早日康复!落款是沈曼华的拼音缩写:SMH。
手机响起铃声,续岩峰看显示:SMH。他对准备更换输液瓶的护士说:“不需要了,拔了吧。”等护士处置完离开,他接听手机,“喂……”
沈曼华在电话里问候:“能下地吗?站到窗户前,让我看看你。”
续岩峰翻身下床,站到落地窗前向外张望,却没看到她身影:“你在哪儿呢?”
“在车里呢。你又瘦了……”沈曼华的声音有些哽咽。
她是坐在一辆黑色卡宴SUV驾驶位,用长焦相机的镜头对着住院部二楼窗户,拉近焦距瞧他。
“我怎么看不到你?”续岩峰奇怪。他住的是二楼单间病房,对面便是医院停车场,车辆满满当当,找不到那位有着银铃般笑声的情人。
沈曼华拉开车门站出来,一身武警女兵戎装,英姿飒爽,向续岩峰敬个礼。
“哟?你什么时候参的军?”续岩峰又惊又喜。
“应景呀。”她拿着手机回答。
“应什么景?”
“你只顾抢险救援,忘了咱们的约定?——”
“哦!你这鬼灵精!”
“快点好起来吧,我都迫不及待了。”
他把那串佛珠亮出来:“——有了它,我的愿望都会应验的。”
“灵吗?”
“太灵了!这次矿难救援,确定探孔位置是关键,开钻的时候,我悄悄在兜里捻着佛珠,默诵五爷庙许的第二愿:‘逢凶化吉……官运亨通……’结果一钻下去,救活九条生命!更灵验的是,除了逢凶化吉,再告你一个好兆头——”
“让我猜猜:是不是官运也有了起色?”
续岩峰惊异:“你是怎么猜到的?”
曼华掩嘴而笑:“因为我许了和你一样的愿。”
偏巧,续晓峰开着一辆银灰色捷达轿车驶来,停在卡宴车旁,晓峰下车看到这位“女兵”,也注意到二楼窗口内的父亲。
续岩峰看见晓峰,立刻离开窗口,对着手机说:“你快走!我儿子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