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曼华大为惊异,仔细端详老小工:“你的长相……真是很有特色哎,棱角分明的脸廓,刀刻的皱纹,纯朴的眼神,杂乱的胡须体现出憨厚、忠诚、忍辱负重。”她用手机给他拍了几张全身照和面部特写,“你一点不晕镜哎,真的很老道。你叫什么名字?”
“大名丁二一。”
“你还有艺名呢?”
“顶包——算不算艺名?”
沈曼华被逗笑了:“顶包?你都顶过什么包?”
“只要交情深,啥包也敢顶。”
“哎哟!今天真是巧遇,车震震出个明星来。我筹拍的剧里正缺个重要角色,我得好好给你设计设计。老师傅,你在哪儿打工呢?”沈曼华坐在老小工身旁,感兴趣地问。
老小工辨不清东南西北,随便指了指:“山背后,气源站工地。”
“当农民工多苦啊,还想不想演戏了?”
“演戏吃不饱,盒饭够喂猫;稀汤灌大肚,还是工地好。”
曼华笑得咯咯地:“还会顺口溜呢。我给你安排个角色,保证你天天吃好饭,吃饱饭,你接不接戏?”
“要演就演男一号,要顶就顶大包包,实在不想演群特,见天就是跑龙套。”
沈曼华郑重地:“好,为感谢你对我的救命之恩,我要让你演个颠覆性角色。”
“性角色?”老小工没听懂。
“性角色你演不了,不好给你找配戏的。会普通话吗?会粤语普通话更好。”
“越狱?……俺进去有吃有喝,越啥狱呢,逮回来还加刑呢。”
“不是让你越狱。这么说,你还进过监狱?”
“进过,工地出事故咧,死下人咧,俺给包工头顶包,住仨月就出来咧。里头也不赖,吃的不必工地差,俺还想住呢,人家不让咧。”
沈曼华认真考虑:“你还真不简单呢。给我来段即兴表演,就演你最熟悉的角色。”
“这就上戏咧?不得有个板板——咔一声。”
“哟,场记板都见过,没准真是个腕儿。好,我用手掌做场记板,瞧着——”沈曼华双手比作场记板,上下一合。
老小工躬下腰,摊开手,颤颤巍巍做乞讨状:“——给俩烧饼钱吧。”
“——流浪汉。”沈曼华一眼看出。点头认可,“行,有点基础。”
老小工又作挑担行走状。
“挑夫?”
“也对也不对,再想想,看俺的胡子像谁?”
“像谁?……”沈曼华想不出。
“像不像《西游记》的沙僧沙和尚?”
“喔……有点像。
“俺还没问呢,你叫个啥哩?”
“我的名字嘛……暂时不能告诉你,不过,等你进入剧组,你就会知道的。再多问一句,你有没有家眷?”
“家……圈?俺家有个羊圈。”
沈曼华捂着嘴使劲憋住笑:“家眷就是家属,老婆孩子什么的。”
“穷光蛋一个,谁找俺呢。”
“老光棍?”
“光了个光。”
“你这条件真绝了!”她一拍大腿站起。
“是绝咧,绝了前,绝了后。”老小工胡乱对句。
“我没说你绝后啊。你今年多大岁数?……”
老小工掏出身份证递给她。
曼华看看身份证:“年龄也合适。哦,中南顶山的,你在顶山影视城当群特?”
“中。”
曼华把他身份证拍照,还给他:“老师傅,我还有个要求,咱们刚才说的演戏这一块,你要暂时保密,绝不能对任何人讲,包括下面——你那位工友。”
“演戏还要保密?”
“你既然当过群特,知道片场听谁的吗?”
“听导演呗。”
“对呀,保密就是本导演对你的最基本要求,做不到就没戏。”
“你保证让俺吃饱、吃好?”
“一顿吃不饱吃不好,你可以罢演。”
“……中,俺应承你。”
“你现在住哪儿?”
“茅房。”
“啊?”
“茅房改的宿舍。”
“月收入多少?”
“半个人,半份工资。”
“那也有个数吧?”
“俺不识数。”
沈曼华感慨:“真是上帝的安排……好了,男一号基本确定是你。”
“男一号?……真让俺演男一号?俺不是做梦吧?”
她向他伸出手,老小工大概从没跟女人握过手,有点不好意思。
“跟女人握手都不敢,顶什么大包包呢。”沈曼华激励他。
“中!”老小工斗胆握住她的手。
“哎呦,你倒是温柔点儿呀!”曼华揉着手腕轻轻摇头,“还是太糙……”
二贵到达沟底,卡宴已经摔得前后风挡玻璃裂开,他注意到这辆车还挂着武警车牌。空气中没有汽油味,他踹开后挡风玻璃,钻进底朝天的车里。寝具还有,乱糟糟的,看样子这对情侣还准备在野地过夜呢。车里还散落着女士便装,不知哪套是她的真实服饰。副驾驶位的储物箱已经摔开,露出半截粉色电脑包,二贵把它使劲拽出来。退出的时候,又看到一部手机,顺便拿上。
攀爬回坡顶,沈曼华接过电脑包,先拿出笔记本电脑,开机试一下,没坏。
二贵又把手机递给她:“还有这个。”
“他把手机也拉下了,这人真是……”她从电脑包里取出一本人民币,递给二贵,“我今天带的现金不多,你俩分了吧。”
“不中不中!”二贵和老小工摆手拒绝。
沈曼华把钱塞给二贵:“这是你俩应得的。说实话,这点钱我都觉得拿不出手。这位年轻人——你叫什么?”
“俺叫王二贵。”
“我先打个电话。”沈曼华走到远处,显然不想让他俩听到电话内容。
二贵看着手里的钱,问老小工:“咋办?”
“你说咋办?”
“遇上款姐了,这钱是人家谢咱俩的,不是偷不是抢,人家把话说那么绝,不拿也不合适。”
“你都拿上吧,老婆娃儿好几张嘴,等你养活呢。”
“不中,俺是沾你的光。这样,咱俩二一添作五,对半掰。顾经理让俺招呼你去银行,就手存了。”
“听你的。”
沈曼华好像打了不止一个电话,回来后眼圈有些发红,不好意思地笑笑:“咱们一块走吧,我还不认识去县城的路。”
“用不用俺们搭把手,把车弄上来?”二贵问。
“不用不用,有的是人,马上就来。”
“这钱……”二贵再次谦让。
“是不是嫌少?”
“不不……是太多了。”
“不嫌少就收起来,别再提了。走,你俩前面带路。”
二贵试探着问:“你给俺们这么多,俺能问你姓名吗?”
沈曼华大方而又爽快:“今天没干好事,姓名真不能告诉你们,传出去对谁都不好。也说不定,咱们以后还会见面。”
下了山就是环城公路,三人分手,老小工跟着二贵去找银行。
沈曼华走到马路对面,在路边等了片刻,丰田霸道开过来停住。田建平下车,为沈曼华拉开后车门,让她坐进去。
沈曼华胳膊搭在前排靠背上,长长地舒出一口气,而后又嘤嘤缀泣。
“我的好表妹,受惊了吧?”田建平开着车,轻声问。
“九死一生,谁不害怕。他把手机都丢在车上,好像受惊的兔子,不知窜到哪儿去了。”沈曼华接过田建平递来的纸巾,拭着鼻涕眼泪。
“放心吧,续县长换下的衣服还在我车上呢,他肯定要设法联系我。”
“你围着野猫岭兜圈转,他看到你的车,没准就出来了。”
田建平好笑:“你俩真会玩花样,到哪儿不行,偏上野猫岭。”
“是他许的风流愿,我告诉他说出来就不灵,他偏要说,真是一语成谶。”
沈曼华望着莽莽苍苍的山脉,感觉一片玄虚莫测的境界。
行驶一段路,曼华说:“怪他过度胆小,俩农民工还把他吓得落荒而逃。”
“口碑使然,不愿在这个群体面前失去得来不易的名声。”田建平说。
霸道行至省道,一条土山路通上野猫岭。
田建平停住车问:“你就是从这里开上去的?”
“对呀,我头一次来祁口,你不是带我上去过。我觉得景色优美,环境适宜,就选在这里,还准备过夜呢,谁知道差点丢了命。”
“掉倒沟里的卡宴怎么办?”
“让朱三定弄呗。这不——车都来了,兵贵神速。”她指指前方。
两辆绿色武警越野车,后面跟着吊车,打着双闪驶来,拐上那条野猫岭山路。
“朱三定真能耐,打着武警旗号到处招摇。”田建平钦佩。
“他就是冒充武警搞运输发的财,尝到甜头,一发不可收。不光那辆卡宴,我这身军装还是他提供的。”沈曼华说。
“这年头就是撑死胆大的,吓死胆小的。”
霸道开至野猫岭另一侧,到了气源站工地外。
沈曼华问:“这是哪个工地?”
“气源站,也是我们集团承建的。”
“气源站?今天救我们那俩农民工就是这个工地的。你跟项目经理熟不熟?”
“老死不相往来。要干嘛?”
“要个农民工。”
“那还不简单,哪个工地不是一抓一把。”
“早就让你给我踅摸演员,你不上心。”
“你要的条件太苛刻了。”
“我怎么就一下遇上了?”沈曼华打开手机相片,递给田建平看。
“啊?是他呀——丁二一?!”田建平惊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