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寡妇终于熬过正月十五,逼着大儿子兑现承诺跟单位请了假,开着现代轿车奔赴中南省顶山县牛蹄村,去倒追那冤家。陈寡妇是中南省周定人,行前,老娘准备了一些土特产,让她顺便走走亲戚。礼包装到车上,陈寡妇忽又想起什么,跑进娘那屋套间,用手机对着老爹的遗像拍了一张。
老娘问她:“你干啥呢?”
陈寡妇说:“俺换了部新手机,试试效果。”
“毛鬼神……”
现在的高速公路四通八达,早起还在黄土高坡,下午就到了中南平原。车窗外全是返青的麦苗,比祁口县满目枯黄不知好了多少倍。陈寡妇跟丁二一缠绵时曾经互诉衷肠,知道老光棍在村里有一套父母留下的土坯房,炕洞里还藏着数目不详的存款。她没事盘算过,自己在银行也有些积蓄,大婚之后,把那套土坯房翻修或盖个二层,再置办些家具。如今交通方便多了,以后中北、中南两头都住,岂不更好。梦想永远比现实美丽。
在周定县看过亲戚,住了一晚,第二天大早赶往顶山。影视城在县城西北,也算当地的一处旅游景点,湖光山色,风景挺美。建筑物以清末民初时期的风格为主,大青石铺地,灰砖灰瓦的牌楼勾勒着白色的门窗门框。已经有剧组在这里架机开拍,好像又是谍战抗战之类的剧情。娘俩到此也非闲逛,能撞见那位混饭的群特倒省些周折。可惜,芸芸众生,没看到那脸标志性的胡子。他们哪知道,过去那个跑龙套的苦角如今修成正果,升格为“天老大俺老二”的阔老板,这处烂泥塘哪能容得下龙腾雨施。陈寡妇行事莽撞,走前也未找找牛蹄村村委会的电话,询问一下丁二一是否在村里,盲目启程,纯属打彩碰运气。
牛蹄村在影视城东边,相距六七里地,再往东便是饮马河湿地公园,地理位置甚好,属白桥镇管辖。陈寡妇坐着现代轿车缓缓驶进牛蹄村,快到村街尽头,看到路旁一座土胚房前围了一圈人,像是看热闹。圈里是两位六十多岁的糟老头,不知为什么争得面红耳赤。
陈寡妇下车,问路旁一位翻腾垃圾箱的拾荒老太:“大娘,丁二一家在哪嗬?”
老太太一只眼瞎,一只眼眯,扶着垃圾箱用拐棍指指那圈人:“那不嘛,他两个堂兄争他房子,争那块宅基地呢。”
陈寡妇赶忙凑过去竖起耳朵聆听——
“你是二一的大哥,俺是他二哥,法律上咱俩平等,不能说二一死咧,这套房就归你支配。”一个老头说。
“长兄为父,祖辈就是这说道,当然归俺支配。”另一个老头说。
“说道不能顶法道,咱上村委会评理去。”
“村主任是你儿,他那腚眼子往哪边歪谁不清楚,俺才不去呢。”
“你这就是老天爷不下雨,当家的不说理。”
陈寡妇晓得村里有丁二一两位堂兄,约摸是这俩兄长要处置堂弟的“遗产”。这还了得!老光棍能拿得出手的家当就这间土坯房和这块宅基地了,整个村子几乎家家盖起小二楼,这套两扇烂窗户一块破门板的“古董”兀立其间,尽管不入眼,可也是份产业,何况炕洞里那些存款,被人顺走咋办。今天来的恰逢其时,晚一步没准就人财两空了。她那二不愣劲儿上来,没遮没拦,挤进人堆振臂高呼:“嗨嗨嗨!丁二一还没死呢!”
众人一愣,俩堂兄弟异口同声问:“你是谁?”
“俺是他女人!”情况危急,陈寡妇顾不得许多,张口就是一声惊天雷。
人群立刻炸了窝,丁二一不是死在外地啦?咋又冒出他女人呢?
大堂兄打量着陈寡妇:“你说二一没死?可俺们年前接到电话报丧咧。”
“他得了急病,死过去又救过来咧。”陈寡妇说。
“你们看报纸——”陈寡妇大儿子插进来,把报纸递给大家,“农民工县长把他救活了。”
陈寡妇反问两位堂兄:“你们接到信息,咋不去给他收尸呢?”
“都忙着过年,哪有功夫。”大堂兄说。
“俺们都六七十岁咧,咋能经住路上折腾。”二堂兄说。
“你们争房产倒是挺有精神啊。”陈寡妇讥讽。
人们又开始议论:“这女人够厉害,不是个善茬。”
也有人嘀咕:“顶包这是找了个寡妇?还是二婚头?”
“寡妇、二婚,俺都占咧!”陈寡妇大声回答。
“你说你是二一的女人,俺村委会咋不知道呢?”二堂兄又问。
“对呀,你们啥会儿成的亲?”大堂兄也问。
“年前。”陈寡妇大言不惭。
大儿子补充道:“年前定的亲。”
陈寡妇白了大儿子一眼,嫌他多嘴。
“哦,刚定亲呀?”俩堂兄相互看了一眼,立场开始靠拢,枪口一致对外,“你就为这块地、这套房吧?”
“俺们感情深呢。”陈寡妇说。
“没凭没据,咋能证明?”二堂兄又问。
陈寡妇打开手机相册:“这不是他相片嘛。”
俩堂兄戴上老花镜看过:“这是二一的遗像嘛!还有供品呢,人肯定没咧!”
“定亲的还来谋房子,想得倒美!”
陈寡妇着急地解释:“这不是丁二一,是俺爹!”
“一会儿丁二一,一会儿你爹?八成是个骗子!”大堂兄说。
“大伙看看,二一就是死了嘛!这是真凭实据!”二堂兄举着手机让众人看。
“不!他没死!没死!”陈寡妇声嘶力竭地分辨。
“没死咋不见人?”大堂兄问。
“他年前就回来咧!”陈寡妇分辨
“鬼话!魂回来了吧?”大堂兄添一句毒咒。
俩堂兄不由分说,跑到房门口要撬锁占房。陈寡妇扑过去,推开两个老头吼叫:“谁敢抢房,俺跟谁对命!”
“哟!敢往俺眼里插棒槌!先把这女骗子送村委会去!”大堂兄招呼众人。
陈寡妇娘俩被几个男女连拉带推,带到村委会办公室。村主任和合作社理事长、村会计正在一块议事。
“侄子哎,这女人是个骗子!”大堂兄把手机递给村主任告状,“顶包死咧,她拿张遗像要抢房!你看——”
陈寡妇向村主任分辩:“俺是正经八板丁二一的未婚妻!这是俺大小子。俺娘俩来找丁二一商量婚事,正赶上他们要抢占俺未婚夫的房。”
“大家静一静!”村主任举手压下喧哗,问陈寡妇,“你们是哪嗬来的?”
“中北省祁口县寺头村。这是俺身份证——”陈寡妇掏出身份证递上。
“你跟顶包——对不起,说顺嘴咧,你跟丁二一咋认识的?”主任再问。
陈寡妇又来顺口溜:“他在工地干,俺在那儿做饭,经人一介绍,俺俩对上缘,干柴遇烈火,好的没法说,年前定了婚,准备生一窝。”
众人哈哈大笑。村主任听得顺当,问:“真要一块过?你们村委会知道吗?”
“全村都知道,打电话问呗,给你号码——”大儿子拨通寺头村村委会电话,递给主任,主任进会计室打了一通,出来对村民们说:
“丁二一确实跟这位陈桂英搞上对象咧,女方村委会证实咧。”
众人渐渐平静下来。理事长却左右打量陈寡妇,满腹狐疑的样子。
陈寡妇揉着拧疼的手腕说:“主任,你得派人看住房,不能让人进屋翻腾。”
“为啥?他那破屋里有啥值钱的?”主任不解。
陈寡妇凑在他耳边:“炕洞里有存款,俺俩搞对象那会儿他跟俺说过。”
主任瞅着办公室人多嘴杂,不便声张,转而问:“丁二一现在在哪嗬?他咋没跟你一块回来?”
“他年三十就回来了呀!”陈寡妇瞪圆眼睛。
主任打开铁皮柜,拿出一把钥匙:“不可能,他家门钥匙还在呢,人呢?”
“人?俺还想找你们要人呢!”
“这是咋说的?俺再瞅瞅。”主任要过堂伯手里拿的陈寡妇手机,瞅着相片问她,“你手机里咋有丁二一遗像呢?”
陈寡妇又气又急:“遗像是俺爹,死了十年咧,活人像死人,阎王做的孽。”
“哦?丁二一长得像你死去的爹?”村主任觉得匪夷所思。
“可不是么,他把俺爹包都顶咧。”
众人又一阵爆笑。陈寡妇解释说:“俺爹当过寺头村村长,村里人还管丁二一叫伪村长哩,你不信去打听。”
“太神奇,太离谱。那,你跟丁二一搞对象,不会想到死去的爹?”主任问。
“开始挺怕,习惯了还觉着亲呢。”陈寡妇不以为意。
大儿子把自己的工作证递给主任看,认真解释:“主任,俺也是国家干部,俺作证,这相片确实是俺姥爷的遗像。俺娘拍下来,本想让俺帮她修修图,黑框去掉,做个寻人见证。俺一是不会修图,二是路上没时间。谁想到她刚才一着急就拿出来示众,俺还跟着丢人呢。”
陈寡妇伤心道:“俺和二一定婚那天,本想拍张合照,就因为他那腌臜胡子不剃,反而吵一架。俺拿这张相片寻他,也是没办法的办法,谁想到闹出这么大误会。”
“死人相片寻活人,警察也得让你闹懵。啥也别说咧,丁二一是俺村为数不多的帮扶对象,老实人,你俩结合,帮他脱贫致富,也是帮俺牛蹄村完成任务,俺们还得感谢你呢。”主任开通地说。
“你这主任真称职。”大儿子夸赞一句。
“大伙选俺当主任,俺也得对得住大伙,俺的原则是:不能让老实人吃亏。”
“你可说对咧,丁二一就是太老实,太怕官。”陈寡妇附和道。
“老实和怕官不能划等号。”主任从铁皮柜找出个棕色小本递给她,“这是他的护照,你把相片拍下来,把那张遗像删掉,省得再闹误会。”
“他还有护照呢?哎呀,俺们去日本旅行结婚省事咧。”陈寡妇拍完照片,又担心道,“可他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到底去了哪嗬?”
“他没有过年的意识,可能有的工地春节不放假,他去了那些地方打工。”
“他总不回来,房子能保住?”
“放心,宅基地是集体财产,房子可以合法继承,村委会见不到死亡证明,不会允许任何人动他那间房。”村主任说。
理事长插话:“也不排除特殊情况下,村委会要拆他那间破房。”
“啥叫‘特殊情况’?”陈寡妇问理事长。
“动迁呀,改造呀,还有其他商业用途。”理事长说。“你要能找到他,最好让他回来,跟村委会签个委托书。”
村主任岔开话:“这事还没影呢。丁二一每次外出打工,把家门钥匙搁村委会保管,咱们一块去清点他炕洞里的存款,也放到村委会来。他没跟你说数目?”
“他只说了藏处,没说数目。俺估摸着,他又没啥花销,就是捡破烂,也该攒下不少吧?”陈寡妇说。
一行人来到丁二一那间土坯房前,主任打开锁,霉味加骚味扑鼻而来,大家捂住嘴。屋里只有几件简陋的家具和脏兮兮的锅碗瓢盆,棉絮一块一块满地散落,耗子已经在老光棍被褥里做了窝。先找存款吧,要不是过去的旧房子,谁家还保留土炕呢,全球都变暖了。村会计撬开堵住炕洞的方砖,伸进手去摸索半天,掏出个层层塑料袋包裹的物件,表皮被老鼠啃得斑斑点点,露出里面的金属基底,是个铝质饭盒。
众人屏住呼吸睁大眼,都想看看老光棍藏了多少存折和钞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