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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会计打开饭盒盖，钞票的张数倒挺多，全是一元两元的票面。会计边清点边吆喝，不多不少，他最后提高嗓门：“二百五！”
数字这么巧！引得在场人又是一片暴笑。
陈寡妇仍不甘心，打开手机电筒，把炕洞里照了好几遍，还亲自伸进手去，除了抓出几把柴禾灰，什么也没有。二百五藏了个二百五，陈寡妇为此还差点跟俩老头干一仗，也是个二百五。可给村里人留下笑料了，大家嘻嘻哈哈，陈寡妇和大儿子无地自容。
走出屋子，村主任依旧锁好房门。陈寡妇不好意思抬头，丢人都丢得跨了省。
主任对她说：“丁二一到哪儿都是做小工，挣的本来就不多，这些年欠薪成风，他又不会维权。家里两个老人相继去世，打发白事也折腾他不少，没落下饥荒（债务）就不赖咧。”
会计插话：“媒婆媒汉也诓走他不少，沾点亲的也朝他借，连借条都不打。”
“俺也知道，唉，他这人……太实诚……”陈寡妇连声叹气。
“这就是恶性循环，有心跟他的，一看他这房子就把了味，谁愿意倒贴呢？你算百里挑一。”主任说。
陈寡妇思谋着，悄悄问主任：“村里有没有旅馆？”
“村里没有，镇上有。你要干啥？”
“俺想住下，等他回来。”
大儿子一听就急了：“娘！俺可不住啊，统共请了三天假。”
“你回你的，俺不用你陪。”陈寡妇口气决然。
理事长把村主任拽一旁合计一阵。主任对陈寡妇说：“这样吧，你娘俩先回，留下联系方式，只要丁二一前脚进村，村委会后脚就给你们打电话。另外，俺们让外出打工的留点心，有他消息立马通知村委会，得了准信转告你们，合适不？”
“哎，还是主任说得合适。”大儿子赞同。
“他要是一辈子没消息呢？”
“不会的，不要想那么悲观。他就是缺文化，不识数，不会用手机报平安。”
大堂兄和二堂兄已然与陈寡妇消除隔阂，相继劝她：“不打不成交，俺们也认你这门堂亲，有了二一的准信立马通知你。”
“听人劝吃饱饭，你放心走吧，俺们再不争这间房咧。”
陈寡妇凄凉无奈，只能作罢：“算，俺们回呀。谢谢主任，给大伙添麻烦咧。”
娘俩告辞上车，驶离牛蹄村。高速路上跑到天黑，陈寡妇迷迷糊糊一觉醒来：“俺咋又梦见丁二一骑着东洋马，挎着东洋刀……”
大儿子专心驾驶，懒得理她。
她苦思冥索一阵，突发奇想：“儿哎，咱们再去个地方寻寻？”
“娘，你别没头苍蝇乱撞咧，车不累人还累呢。”大儿子愁得快哭了。
老娘拿定主意：“反正路过省城，你好好休息一晚，俺明个自己去找田经理，不用你跟着。人是他领走的，俺当面锣对面鼓，问个明白。”
上午八点半，顾航准备离开经营部办公室开会，手机铃响——陈寡妇打来的，大嗓门哇哇地：“顾经理，俺上丁二一老家寻他来，扑空咧。”
顾航关住门听了一阵，说：“集团开大会呢，详细情况咱们下午见面再合计。”
陈寡妇已经到了单位大门口，心里嘀咕：“开大会呢？……正好。”
门卫管得严，不让她进。她沿着栅栏围墙边转悠，趁人不注意，竟然攀住铁艺栏杆翻墙跳入，真是个女汉子。
宏大集团一年一度的颁奖表彰会在六楼大会议室召开，奖项比较多。一般来说，只要施工中不出大事故，这些奖项会在分公司之间平均分配，起个激励作用。不过，集团今年打破惯例，协作精神奖和文明施工奖都评给了九公司。平心而论，九公司获协作精神奖实至名归。气源站工程扫尾，田建平关键时候抽调人手支援了一下，虽然只是拆掉旧平房，建两堵新围墙，甭管工程量多少，体现出团队精神。九公司同时获得文明施工奖，比较意外，可人家的工地确实管理有方，当地政府多有好评，对集团评奖也是有影响的。奖金不多，荣誉重要，华总在颁奖表彰会上对九公司大加称赞。
七公司呢，连续三年剃光头，一个奖项没捞到。怨不得别人，怨刘宏发自己。四个月工期，项目经理酒驾找人顶包，包工头吸毒嫖娼被抓，通报两次，罚款两次，还不算四个农民工到西龙集团“暴力讨薪”。该你刘宏发背个管理不严的责任也得背。这些乌七八糟的事让他丢人都丢不过来，哪还有脸上台领奖。
会议主持人请田建平上台做获奖发言，那位双奖获得者整整头上的棒球帽上台，刘宏发板着面孔离开会场。心里堵得慌是肯定的，可怎么也得有点涵养，集团领导都知道他和田建平的矛盾，大庭广众之下，领导们都在台上坐着，这么离席不仅有失风度，更不利于下一个项目合作。
顾航已经回到集团经营部，没和他坐在一起，只能对他的做派轻轻摇头。
刘宏发顺着楼梯下楼，在大厅遇见东张西望的陈寡妇：“咦？陈寡妇？你怎么到我们单位来了？”
“给你拜个年不成吗？”陈寡妇笑嘻嘻地。
“好，过年好！你来就为拜年？今天都正月十八啦。”
“正月里都是年么。”
“找顾经理呢？他在六楼开会，一会儿才能下来。”
“俺也不为找他。”
“那你还要找谁？”
“找田经理。”
“你找田经理干什么？”
“寻人。”
“寻人？寻谁？”
“丁二一。”
“丁二一怎么了？”
“没了……”
“又死了？！”
“不是死了，是……没信儿了。”
“哎哟哎，你倒是嘴上积点德呀。”
“他年三十到九公司工地下夜，是田经理安排的吧？”陈寡妇问。
“对，这事我也知道，我和顾经理本来想一块去县医院接上他，送到寺头村跟你们过年，可田经理先我们一步，把他接到工地下夜去了。”
“俺三十晚上包了饺子，卤了肠头，去九公司工地看他，可他压根没在那嗬下夜。田经理电话里说，他回老家了，俺昨个刚从他老家上来，人就没回去。”
“是吗？又玩人间蒸发呢？”刘宏发也觉得蹊跷。
“俺就想当面问问田经理，一个大活人咋能没了？”
刘宏发来了灵感：“哦，对，他经手的事情，是该向他问明白，他说丁二一回老家了，上的哪趟车？在哪个地方中转的？中转是汽车还是火车？丁二一没文化，连车票都买不了，你田建平把他从医院接出来，得对他负责到底呀。他是人，不是猫不是狗，想扔就扔。田建平要能说清楚，你找人也有个方向，对不对？”
“你估摸，他能去哪嗬？”
“这可估摸不出来。过年期间，倒腾农民工的事情经常发生。”
“有卖儿卖女的，还有卖傻老头子的？他权没权，钱没钱，腌成泡菜都不咸。”
“你不做工程，不知道里边的猫腻。年根上，谁不想回家过年？可有些工地为了赶工期，过年不能放假，走一个就得顶一个，小工都是抢手货。”
“‘抢手货’？你是说，他把丁二一卖到别的工地了？”
“不能说卖，只能说互通有无。祁口那么多工地呢，有可能关系不错的向他借工人，他抹不开面子，找个凑数的应付一下。丁二一外号顶包，顶个人头包还是富富有余的。”
“你说的太有可能了，俺朝他要人去。”
刘宏发把陈寡妇领上六楼，会议厅的门半开着，正对着主席台。“呶——台上戴着棒球帽，念经的那个就是他。”
陈寡妇一挽袖子：“俺现在就进去找他，让他下不来台。”
刘宏发把她拉住：“稍等会儿，他马上就讲完了，散了会你再把他堵住。我还有事呢，你等他吧。”
刘宏发掩住嘴偷笑着跑下楼，他了解陈寡妇的性格，天不怕地不怕，这下可有好戏看了。但他不能在场，得避嫌。
田建平结束获奖感言，掌声中愉悦地走下主席台。陈寡妇等不及，不管三七二十一，进入会场冲着田建平喊：“田经理！你把俺男人卖到哪儿去了？”
会场三百多人几乎都站起来，不知发生了什么。
田建平又惊又懵，看着陈寡妇：“你是干什么的？我不认识你呀。”
“胡扯！你敢说不认识俺？你上俺娘家买过猪肉，还带着个漂亮女司机，你俩可亲热呢。”陈寡妇见田建平不认账，认定他心里有鬼，索性有的说没的也说，先泼你一脸脏水。
会场炸了锅，比牛蹄村争房现场还热闹。当着几百号人揭露人家似有似无的花边新闻，只有陈寡妇做得出。田建平夫妻关系本来就紧张，单位里人人皆知，太有爆炸性了。他老婆是机关档案员，也在会场呢，冲过来质问田建平：“女司机是谁？”
“是我表妹沈曼华，你认识呀。”田建平急张地辩解。
“那个骚货，她去祁口干什么？”
“拍……外景嘛。”
“你们有鬼。”
“没的事！你别听这疯女人胡编乱造！”田建平面红耳赤。
“回头跟你算账。”老婆狠狠剜了田建平一眼，离开会场。
田建平进退失据，完全失态：“陈寡妇！你要干什么？”
“你不是不认识俺吗？咋又叫出俺啦？俺来找你要人呢！要俺丈夫丁二一！”她掷地有声地说。
“你搞错了吧？”田建平更加惶惑。
“你年三十把他从医院接出来，让他给你工地下夜，人呢？”她逼问。
田建平窘得不知如何是好：“我不是告诉你了嘛，丁二一回老家啦。”
“俺上他老家找过，人就没回去。哎哎哎，让大伙看看——田经理脸色不对，你是不是把丁二一卖到别的工地了？”
“你真是个不机迷，神经病！”
“你才神经病呢！你是人贩子！”陈寡妇不依不饶。
主持人敲着麦克风：“田建平，这到底怎么回事？”
“这、这是刘宏发嫉妒我获奖！陷害我！”田建平忽然歇斯底里地大喊。
田建平当然看见刘宏发离开会场，人人都见了。刘宏发前脚走，陈寡妇后脚就闯进来闹事，肯定有关系。这一招挺管用，华总阴着脸在主席台站起，人丛中扫见顾航，不用说话，顾航明白让他出面解决。其实他对陈寡妇大闹会场也没有思想准备，不管怎样，该救火还得救。他分开众人，走过去劝他俩：“都冷静一下，到我办公室解决。”
“把刘宏发也叫来！”华总将手里的铅笔狠狠摔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