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小工为难地瞅了顾航半天,还是不肯泄露。
顾航对老蔡说:“到年根了,你去城里办点年货吧,我和他单独说说话。”
老蔡离开后,顾航低声问老小工:“你这老实疙蛋,给我抖了不少包袱呀。”
“抖……包袱?”他不解地坐在床上。
“好几个谜团呢。”顾航模仿,“野猫岭……护林员……俺没说…’”
“这……这是谁说的?”他瞪大眼睛。
“你。”
“俺?”
“你的遗言,你快死前让我转告续县长这句话,是不是最后一次向他表忠心,不会说出野猫岭的秘密?”
老小工低着头,嘴唇嗫嚅几下:“俺……俺发烧呢,烧糊涂咧……”
“真的吗?”
“真的……”
“哥四个的事向我保密,野猫岭的事也向我保密,双保密?”
“顾经理,俺知道你对俺好,可俺都应承别人咧,不能没规矩,你就别问咧。”看得出他很为难,带着央求的口气。
一辈子循规蹈矩逆来顺受,指望他说出领导的隐私、朋友的嘱托,显然不现实。顾航无奈:“重信守诺也是一种美德,我不想坏了你的操守。”他拿出塑料袋里的营养品,把底下护林员工装连袋子扔在他面前,“我只需要你告诉我,这身护林员工装从哪儿来的,这不需要保密吧?”
他翻开袋子看着工装,又愣半天,低声说:“田经理车上,他扔下,俺捡的。”
顾航慢慢点了点头。随后转移话题:“好吧。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办?把你安顿好,我也该回家过年了,明天就是大年三十。”
“俺听你的。”
“听我的?你早听我的,至于往死作践自己吗?算了,怎么说你也改不过来,生就的骨头长就的肉。依我说,你要么回顶山老家去,年三十的车票反而好买,过完年你就别出来打工了,留在当地随便干点什么。”
老小工不出声。
“要么,你去陈寡妇娘那儿当猪倌,人家实实在在不把你当外人,养老送终的坟地都给你留好了,那才是你将来的‘龙宫’。你和陈寡妇慢慢培养感情,有了老伴,还省得配阴婚。陈寡妇娘一天比一天岁数大了,有意培养你接班。养猪业现在可热呢,国家重点扶持,你又爱吃肉,专吃猪下水,到时候你看中那口猪,把屁眼儿割下来直接卤了。”
“嘿……顾经理你真逗。”老小工笑得开心。问,“你们不开工地咧?”
“开工地也不打算用你,太让人操心,想想这四个月在你身上发生多少故事。”
“俺听你的。”他坚决表态。
“我给你说了两条路,你到底走哪条?”
“当总管。”
“什么?”
“当猪倌。”
“我还以为你要顶了我的包呢。那就说定了,我一会路过寺头村,跟陈寡妇娘打个招呼,明天过来给你办出院手续。还要告诉你一下,刘经理为抢救你,在医院押了两万呢,估计还不够。”
“两万是多少?俺给他当牛作马,报答他。”
“你有这份心就行了。”
离开县医院,顾航开车来到寺头村饭馆。办两件事,一是把项目部欠账单结清,二是和陈寡妇娘俩商定一下老小工的生计问题。
饭馆老板没在店里,厨子给他打电话,他马上往回赶。
顾航刚坐到凳子上,后门帘一掀,陈寡妇叼着烟卷挑着空泔水桶进来。她穿一件脏乎乎的蓝大褂,手和脸冻得发紫,头发乱糟糟还沾着猪食里的麸皮,完全没有准备过年的样子。
顾航笑道:“你也逼到这份上了?”
她搓着手说:“没办法,娘还病着,一堆猪饿得嗷嗷叫,俺不干谁干。”
“失去了,才知道珍贵吧?”顾航话里有话地说。
她明白什么意思:“哪有卖后悔药的,只能自作自受。”
“你娘不是给你们一大家子解释清楚了嘛,丁二一说跟你娘过,其实是履行合同,过养猪生活,你们都想歪了。”
“他那张笨嘴,遇上俺这刀子嘴,不戗槎等啥。”
“要都是刀子嘴,天天吵架,更过不下去,你说不是?”
“他恢复的咋说?”
“明天出院,我准备把他送上长途车,让他回老家,都结束了。”顾航故意这么说,试探陈寡妇反应。
她坐在凳子上半天没话,然后叹口气站起来,拿瓢舀泔水。
“要不,让他给你娘打几天短工,先捱过春节这段?反正他是个光棍,在哪过年不是过。”顾航征求她意见。
“儿女们死活不愿意,不想要猪倌后爹,俺也没办法。”
“你现在干的是什么?你是猪倌亲娘,他们就乐意?我还没见过这么要样儿的子女呢。你娘的身体肯定撑不下去这个养猪场了,你们应该从长计议。”
“唉……过完年再说吧,兴许盘出去呢。”她挑起担子出门。
“我就问你一句话:你是活儿女呢,还是活自己呢?”顾航追问。
她背影停顿一下,不回头地沿小道去往猪圈。
顾航觉得没必要去她娘那里再浪费口舌,人家要卖掉养猪场,最适合老小工的一条路堵死了。顾航给老蔡打电话,让他转告老小工,啥也别想啦,收拾行装,明天跟上老蔡回老家吧。
饭馆老板回来,把账单递给顾航,随口问:“听说伪村长又活过来了?”
“命大,跟阎王爷碰了碰鼻子。”顾航用柜台上的计算器核对账单。
“伪村长真够犟的。”他随口说。
“你怎么发现他够犟?”顾航也随口问。
“一个多月前,你们工地几个农民工在我这儿喝酒,伪村长跟那个瘦高个,脖子有点歪的打起来了。”
“他还有胆量打架?哎,你给我说说详细经过。”顾航掏出钱准备付款,籍此为条件,套点有价值的情资。
老板回忆道:“来我这儿喝酒的民工比较少,那天晚上客人也不多,所以,我印象特别深。起因好像是,他们当中有个叫二贵的,得了点外快,请哥几个喝酒。二贵还从我柜台上买了条烟,给那瘦高个,看样子他是老大。后来,他们把伪村长也叫来。刚开始,像是拉伪村长入伙,接着就问他,当天他和二贵在野猫岭扛车,救了一男一女的事。”
“救了一男一女?是不是偶遇打野炮的?”顾航有点意外。
“就那么回事。那对打野炮的连人带车差点翻进沟里,被伪村长和二贵扛住车救下。二贵说被救的是个女兵,高挑身材,像樊冰冰;男的像护林员,没露面就跑了。女兵和护林员打野炮,别说哥几个不信,我听了也觉着稀罕。二贵说,他下沟底拿车上的电脑包,那女的还跟伪村长扯闲篇来着,哥四个问伪村长扯了点啥?那女的是干啥的?伪村长说女的让他保密,应承了人家,不能说。哥四个气坏了,骂他重色轻友。后来又问他另一个问题,那女的是不是叫过护林员的名字?名字是不是带个啥字来着?……哎呀,瞧我这记性,愣是没记住是个什么字。”
“像是对伪村长过堂呢。”
“没错,就是过堂。伪村长是个文盲,瞎打岔,哥四个问城门楼子,他答萝卜头子,把我都笑岔气了。瘦高个说护林员是个县领导,伪村长就和他干起来,不许他说县领导坏话。”
“哦?……”顾航听得越来越投入。
“要不我说他犟呢。老百姓里头,说领导好话的有,说坏话的也有,可像他这么拼命维护领导名誉的,真不多见。”
“他这次起死回生,就是县领导救的他呀。”
“哪个县领导?”
“没看报纸吗?——续县长。”
“续县长?哦,他们争论的好像就是续县长,他名字叫什么?”
“续岩峰。”
“‘峰’?对对,哥四个就是问伪村长,护林员名字里是不是有个‘峰’字?峰前面还有啥字?伪村长一会说‘西北风’,一会说‘蜜蜂’,惹恼哥四个,瘦高个非说护林员就是续县长,伪村长一头把他攮个屁股墩。”
“有意思,可他们现在又成了好哥们。”
“我给你讲这些,主要是看你挺关照伪村长,我也觉得他是个可怜人。”
“可怜之人……可怜吗?”顾航把账款付给老板,又问,“你这里南来北往的人多,还有没有关于伪村长的其他情况?”
老板边数钱边回忆:“嗯……有,大雪后第三天,你不是领着他去陈寡妇娘家相亲,就那天中午,我这儿来了一男一女两位客人,像是买肉,又不像,挺关心伪村长和陈寡妇的关系。”
“哦?这一男一女长什么样?”
“男的有点谢顶,特爱干净,用了一堆餐巾纸擦鞋,还给那女的擦呢,不知道是不是他老婆。女的身材挺高,三十来岁,戴副太阳镜,看不清眉眼,气质不错,都没有一点本地口音。我记得,他们还说什么……‘男一号’。”
“男一号?”顾航暗吃一惊。
“我以为他找厕所呢。对了,你再问问陈寡妇,那天她娘家杀猪,那俩人可能是看见你和伪村长雪橇上拉的肉,后来也去买。”老板提示。
“我想起来了,那天有辆黄色越野车停在你饭店跟前。”
“那辆车就是他俩的,女的开车,生猛得很。”
回焦化厂路上,顾航又和陈寡妇通了电话,了解田建平那天买肉的详情。
“那女的脾气也不好,俺以为她是田经理的司机,话音刚落,她撂下田经理就把车开走,牛逼的没边,把田经理搞得好尴尬。”陈寡妇说。
顾航把皮卡交给资料员小文,项目部五个工作人员行李物品装满一车。送走他们,顾航回宿舍写完最后一篇施工日志,整理自己的个人物品,准备明天坐刘宏发的车打道回府。
然而,围绕着老小工的“工程”似乎刚刚开始。顾航仰在床上,脑海里翻腾之前有关他的片段,通过饭馆老板和陈寡妇告诉他的情资,大致可以捋一捋脉络。
野猫岭是关键节点,分为两块,一块是神秘的“护林员”,一块是神秘的“女兵”。神秘,因为两个人可能都做了伪装;伪装,是为了掩饰真容。谁也没见到“护林员”的真容,哥四个可能觉得,如果不相识,不必掩盖真容;如果不为名誉,也不必落荒逃遁。这两点,加上名字里似有似无的“峰”字,自然会联想到那位好名声县长。老小工不一样,他虽然也未见到“护林员”真容,但他绝对听到“女兵”喊“护林员”名字了。田建平扔掉的护林员工装,进一步给他提供了认知上的证据,因而才有濒死前向精神支柱表白忠心,维护领导名声的遗言。
最耐人寻味就是神秘的“女兵”。她和老小工在二贵取电脑包的时候究竟谈了什么?仅是“扯闲篇”那么简单吗?扯闲篇还要保密?这个问题不仅哥四个想不通,顾航也想弄明白。光了光的老光棍,优点很多,缺点也不少,单纯、善良、忠厚,加上愚昧、盲从、奴性,笃认当官的都是好人,得点小恩惠感动得肝脑涂地,无原则替人顶包顶罪,他身上体现出的这些特质,如果被人利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