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贵和臭小端着托盘送来午饭,两盘菜一凉一热,两碗面条一头蒜。
“顾经理,别嫌鱼塘饭菜孬,将就吃点。”二贵顺便把顾航介绍给臭小,“打工仔臭小,认识一下顾经理,他是俺和有才哥的好朋友。”
“一看你就像文人。”臭小对顾航说。
“哦?你怎么看出来的?”顾航端着碗蹲在他身旁,好奇地问。
“手指细,脸皮白,不喝墨水那才怪。”
“哟,还有一套理论呢。你是童工吧?”
“我快十六了。”
“还就是童工,未成年。”
“我能不能作证?”臭小问顾航。
“怎么问这个问题?”
“听二贵哥说,你懂法律。”
“也就懂一点儿。据我所知,未成年人只要能真实准确表达自己的意志,可以作证。你小小年纪,问法律方面的问题干什么?”顾航边吃边跟臭小聊。
“我想……将来当律师。”
“好志向。”
“人小鬼大,脑子可灵呢,不入流的啥都懂,就是文化差点。”二贵说。
“学法律真的是好志向呀。”顾航从单肩包里找出一本《普法知识讲座》,“这本书送给你,不懂的问题可以上网搜,给我打电话也行,你二贵哥有我的号码。”
“用一下你的笔。”臭小向顾航讨来笔,掏出烟盒拆开,歪歪扭扭写了一行字递给顾航,“这是我的大名和手机号,保密哦,老板都不知道。”
“那你为什么告诉我?”
“关键时候用。”
“什么是关键时候?”
“生死关头,比如,我想作证,被人追杀的时候。”
顾航一下无语,油然而生的同情、敬佩、彷徨,交织在一起升上他心头……
李有才有一点没说错,集中供热只是小插曲,十八亿矿业权才是大头。问题在于,顾航是在华总授意下,来调查集团内鬼线索,没以为李有才说的十八亿切切实实存在。当他明白这事不仅存在,还扯出一桩未经证实、几无证据的凶案,目击证人只是个未成年的孩子。这么大案值,这么复杂凶险的关系,牵涉这么多高、中、低阶的官员,还掺杂一众平头百姓,严重考验顾航这个捉笔小吏的智商。同情是心理意识的共鸣,芸芸众生,悠悠万事,难免不公不正,同情得过来么?这个问题他曾开导过老小工,现在轮到自己了。面对现实,廉价的同情有用吗?小人物们敢于同腐败和犯罪行为做斗争,值得敬佩,可敬佩不等于不合时宜地参与。无私才能无畏,俗称光脚不怕穿鞋的,无牵挂无羁绊。谁能做到真正的无私?美好的品格不是美好的必然,更不是必须;违反理性的提纯就是自欺欺人。顾航脚上虽然不是鳄鱼皮制品,普通鞋也是鞋呀,怎能不考虑自己的工作、职务、家庭……正是因此,才产生恐惧。想想对手是怎样豪华的阵容吧,顾航脸上没有表露,早已心惊肉跳。李有才图示上“干爸”位于顶端,脸谱素描是根据粗略的观察,戴着墨镜和棒球帽,喜欢体育,旁边还标注特征:大个子。这些线索不足以引发联想吗?顾航在机关,偶能接触高层,坊间的流言可以不传,总不能把耳朵封闭起来。那对姐妹花,长袖善舞,或真或假的“绯闻”总有一定可能性。顾航认不出也可以想出,操控这么大盘子的人物,官位绝对小不了。朱三定的牛蛋眼倒是好辨识,对自己的亲妹夫都敢痛下杀手,能把其他人当人?斗争要讲实力和策略,螳臂当车,毁灭的首先是自己,碾为齑粉就只剩DNA了。
他知道,李有才现在根本听不进去,满怀希望找他写材料,当指挥官,底牌和盘托出,却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当然气恼。
李有才板着脸,吃饭间不跟顾航说话。二贵看出他俩可能发生了不愉快,等两人吃罢,把碗筷收拾到托盘上让臭小端走。李有才把马扎移到一旁开始钓鱼。
“我让你们失望了,交易恐怕做不成。” 顾航对二贵说,也是让李有才听:
“证据不够?”二贵问。
顾航解释:“写举报材料和打官司一样,人证、物证、书证,主体指向要明确,事实要清楚,证据要确凿,正在发生和已经发生的,不是一回事,没法定性。”
“上礼拜六,他们在梅岭庄园打高尔夫,朱晋萍大概能拿到录像。”二贵说。
“谁录的?”
“田经理,他要向朱晋萍自证清白没跟女球僮打球。”李有才插话,边说边点手腕,意指那块微录手表,又在图示上指点,“这不嘛——俺做了提示,能拿到他们打球的录像。”
顾航想,田建平不作死就不会死,瞎子磨刀——快了……但他还是摇头:“田经理只是剧务,剧组主要成员议事肯定不让他参加,他接触不到核心内容。这个录像用处不大,顶多证明某些官员存在生活作风问题,这种事遍地都是,跟十八亿的案子没有直接关系,不是你们想得那么简单。”
“那俺告诉朱晋萍,不要拿这个录像了?”二贵说。
“虽然不能做为直接证据,做个辅证还可以。”顾航说。
“你们文人就爱拐弯抹角。”李有才激动得脖子又歪,“等案子发生了,丁老哥不成罪犯啦?那些贪官、情妇,卷上钱跑路的跑路,转移的转移,这事还少?续县长把后路都安排好了,续晓峰一出国,他就是裸官。”
顾航问李有才:“续晓峰入股的欣荣厂挺有起色呀,怎么说塌就塌了?”
“环保不合格,被市监察大队查封,韩厂长气得老病发作,没几天就嗝屁了。”
“韩厂长死了?什么时候的事情?”
“厂子是上礼拜封的,人是这礼拜二早上挂的,晓峰他们还披麻戴孝呢。”
顾航若有所思:“续县长跟宋副市长关系不错,你那张图示里他们还是一个‘剧组’的,不看僧面看佛面,这事……有点耐人寻味。”
“是不是续晓峰不想出国,续县长逼他呢?”二贵猜测。
二贵的思路让顾航受到启发,把手放在他肩头,赞同地微笑:“时过境迁,成败萧何,够狠。”
李有才还是气鼓鼓地:“以为你是正人君子,没想到也不把俺们农民工死活当回事,孬种……”他把脏话也带出来了。
“老大,你别这么冲动。”二贵提醒李有才。
顾航压住火气说:“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李有才,现阶段,现在这点笼统材料,你们什么目的也达不到,反而殃及无辜。”
“管不了其他人,先把丁老哥救出来再说。”李有才固执己见。
“我再次强调,救赎之道在他自己,你们救得了他身,能救了他心?”
“俺们现在该咋办?”二贵问顾航。
“收手、转移、等待。”顾航只说六个字。
“哼!”李有才不服气。
二贵抻抻顾航,两人到一边嘀咕了几句。顾航回到李有才身旁说:“你以为自己还没暴露?你去梅岭庄园踩点被发现,以为藏起车就没事了?”
李有才瞪了二贵一眼,嫌他多嘴。
顾航进一步提醒:“陈寡妇因为怀疑于九川是丁二一惹出事端,被儿子看住。你去找她,她儿子能不向上面汇报?”
“俺又没留姓名。”李有才嘟囔。
“你特征那么明显,传到续县长耳朵里、朱三定耳朵里,人家猜不出你是谁?”
李有才根本听不进去,拿上鱼竿马扎到另一处钓鱼点。
二贵送顾航到凯美瑞车前。顾航坐进车里,降下车窗玻璃对二贵嘱咐:“李有才聪明是聪明,就是容易冲动,你比他沉稳,有脑子,一定要约束他,不要意气用事。”
二贵伏在车窗悄悄对顾航说:“还有件事,朱三定放宽朱晋萍自由了,她准备找机会去北京三星总部,想法恢复手机数据,手机里有那位大人物和朱三定当初搞到梅岭庄园的计划……”
顾航边听边点头:“这才是关键证据,臭小是关键证人。记住,中央决不会让黑白当道如此猖獗,肯定要采取措施。千万保护好朱晋萍和臭小,不能让李有才盲目行动,告诉他,忍耐和等待也是斗争的方式。”
“记住了。”二贵应允。
“你把臭小找来,我有话对他说。”
二贵进餐厅,臭小跑来,顾航把写好的字条给他:“这是我另一个手机号,谁都不知道,也是关键时候用哦。”向两人笑着挥挥手,开车离去。
这个钟点鱼塘老板喝了酒在酣睡。二贵来到野湖边,李有才不知跟谁通电话。他压了电话,对二贵说:“俺看错人了,文人的同情心一钱不值,真后悔跟顾经理建立统一战线,被他出卖了更糟糕。”
“顾经理不是那种人,他只是觉得证据不充分,时机不成熟。”
“事不宜迟,俺刚才跟陈寡妇商量好了,早点行动。”
“俺觉着顾经理的建议应该考虑,还是防着点好,你们在金地苑待下去真的不安全。”二贵劝他。
“离开金地苑去哪?”
“你不是说,小吕让你去祁口,干老本行?”
“你去不去?”
“俺暂时不去,不放心臭小,还有……”
“还有朱晋萍?婆婆妈妈,你别陷太深,让田经理或朱三定发现也是麻烦。”
“顾经理说,那部旧三星手机里的东西才是关键证据。”
“希望不大,浪费时间,俺就没跟他说这个。咱们按原计划,瞅机会把丁老哥‘劫’到车上,直接开到寺头村,咱们当证婚人,当下让他跟陈寡妇拜堂成亲。”
“这算不算绑架?”
“咋能叫绑架,顶多算抢婚。他是假外商,咱们是假劫持,不为钱财,只为成人之美,公安发现了能咋,敢声张?闹大了就拆穿他们西洋景。”
二贵思谋:“理是这么个理,万一有啥闪失呢?”
“能有啥闪失?俺看你也被顾经理洗脑了,前怕狼后怕虎。”
“还是多考虑考虑,别总是急急张张。”
“你不参加也中,需要保存点实力,俺三个干就够了,人多还添乱呢。”
李有才口气里体现出不可更改的坚定不渝。
顾航回到省城,当晚就去华总家里向他汇报,只谈田建平的疑点和可能的背景,其他一概不说,先看华总的态度。
华总问:“田建平的干爸是谁?”
顾航朝客厅电视机努努嘴——正在播出省纪委书记反腐败讲话,华总看着画面,慢慢垂下眼皮。
顾航临走时,华总无奈地长吁:“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他去吧……”敢把皇帝拉下马的誓言已然烟消云散。
谁不掂量犯上的轻重?文化的传承不一定都是精品,改变基因排序也许会造出怪胎。华总信誓旦旦要揪出集团内鬼,不管背景多深,豁出省政协委员不干也在所不惜,可是,看着电视里那个实权大人物气壮如山,声色烈烈,自己先蔫了。正所谓:大话好说,大义难为,概莫能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