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七点,县政府办公楼前,牡丹考斯特中巴车里已经坐满人,续县长的桑塔纳司机站在车旁等候,县公安局的警车在前面准备护送。
办公楼六层楼道里,郭主任使劲拍击续县长办公室屋门,打座机空响铃,打手机关机。叫来保洁员打开门锁,进屋才发现套间和卫生间根本没人,办公桌上只留有一份遗书。
郭主任看过遗书,慌忙打电话:“宋副市长,续县长留下遗书,人不见了!”
宋副市长诧异:“留下遗书,人不见了?……遗书上怎么写的?”
郭主任念道:“‘请按惯例将我的死因归为抑郁症’……”
“窗户开着没?”宋副市长问。
“开着呢。”
“到楼下找找。”
郭主任扒在窗户口往下看:“没有。”
“他办公室在六层吧?”
“对呀。”
“每层挑高多少?”
“至少三米。”
“三米乘六……够高的呀,血迹也没有?”
“什么都没有。”
“先不要声张,通知县委和县公安局,撒开网找,水库、湖泊、水井、树上、崖下,能寻死的地方都去找,你亲自调监控,看他去了哪里。”
“集中签约的事怎么办?人都等着呢。”郭主任问。
“我请示一下大领导,一会打给你。”宋副市长说。
半小时后,郭主任和康副县长下楼来到考斯特车前,郭主任对车上人说:“五峰铝业交易组相关人员下车,这个项目买方请求延迟签约。续县长生病住院了,其他签约项目照常进行,由康副县长带队。”
考斯特车里下来一部分人,议论纷纷。
康副县长和助理登上桑塔纳,考斯特在后,跟在警车后面驶出县政府大院。
今天是正式签约的日子,朝思暮想的五个山头就要拿下,男一号穿一身藏蓝色西装,系着深红色领带,胡子刮得干干净净。曼青陪他在梅岭庄园专用餐厅进食早餐:“签约仪式十点钟开始,咱们先去龙泉宫求个头签。”
“好的啦,天灵灵地灵灵,太上老君快显灵。”男一号踌躇满志。
小黄和小林开来宾利,曼青挽着男一号登上车,驶出梅岭庄园。
三进院的龙泉宫,里外布好两排道士,八卦旗阴阳符分列两旁。“道法自然而然,清静无为有为”,这是头道门的门联。山行道长方巾布履,三捋花冉,精神矍铄地站在门口。今天预约而来的是位大户,少不了供奉,当然得亲迎。
宾利驶来,曼青在车里接到宋副市长电话:“曼青,说话方便吗?”她让车停在路旁,下车接听,宋副市长急促地说,“续岩峰失踪了!”
“啊?!……”曼青脸色骤变。
“大领导指示,《灰狼计划》暂停。”
“啊?!……”
“让你尽快离开中北省,到维港躲一躲!”
曼青瞅一眼车里:“男一号怎么办?”
“大领导没有具体指示,你和曼华商量吧。”
曼青坐回车里,宾利掉头疾驰而去。财神没上门,把讲究“自然”、“清静”的山行道长气得憋出一句国骂:“他妈的!”
宾利来到妇产医院,熟悉的环境让男一号产生错觉:“曼华又要输血呢?”他先自入楼,一边脱上衣,一边撸袖子。
曼青对小黄小林吩咐:“情况有变,你俩马上回办事处做应急处置,第一,有关《灰狼计划》的资料全部销毁;第二……”
曼华已经恢复意识,从急救室转到单间病房,女护工正用汤勺喂她早餐。她吃了几口,精神好些,接过粥碗,指指自己的挎包:“把我的手机拿来。”
女医生和护士进来查房,女医生对她说:“你可真幸运,大出血能死里逃生,恢复得这么快。”
“非常感谢。我知道自己是熊猫血,很难配型。能问一下献血者是谁吗?我要好好酬谢他。”曼华问。
女医生笑道:“献血者是你丈夫呀。”
曼华喝粥的汤勺停在嘴边:“我丈夫?”
护士说:“梅岭庄园于董事长呀。你们婚前不知道对方血型?”
曼华忽然省悟,恶心得差点吐出来,勃然作色,质问女医生和护士:“你们给我输血怎么不挑选献血者呢?”
“每个献血者我们都要严格检查,保证身体健康。”护士说。
“我是说挑选献血者的身份。”曼华强调。
“你丈夫的身份还不合适?外商老板,大企业家。”护士说。
“你这种RH阴性血,本院血库没有,多亏你丈夫及时献血。”女医生说。
男一号来到妇产医院病房门口,听到曼华大叫:“不!他不是我丈夫!是个丑陋的农民工!下贱的顶包货!我的血管里怎么能流淌这种人的血!住茅房、吃和子饭、臭烘烘、脏兮兮的血!简直是地沟油!恶心死我了!”
女医生和护士呆住。
“即便是血库的血,你知道供血者是谁?”女护士说。
“可我现在知道了,我受不了!”曼华气得大哭大闹。
“请你冷静一下,你当时失血过多,生命垂危,不管他是不是你丈夫,他的血救了你的命。”女医生强调。
“我宁愿死了也不要他肮脏的地沟油血!马上给我换血!我要换血!”曼华把粥碗打翻,床头柜差点推倒。
曼青从楼道匆匆跑进病房:“曼华!你干什么呢?”
男一号像是被一记闷棍打得失去意识,木然伫立在门口一侧。女医生和护士出来,看到他准备献血的样子,女医生忿然道:“你都听见了吧,无论你是谁,你能受得了这种侮辱?”
他放下撸起的袖管,默默转身走出医院。人格的荣辱不与奉献而对等,地位的尊卑不以包装而改变,此时此刻,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卑贱到什么程度,连体内的血液都带着不齿的基因。被鄙视、被侮辱、被嫌弃,无论救了谁,无论救几回,毫无忌惮地伤害你,伤害得你连一点可怜的自尊都不给。他回到梅岭庄园别墅,褪去里外包装,穿上迷彩服、解放鞋,拿上自己的身份证,昂首阔步地离开本就不属于他的地界。他知道自己的归宿在哪里,知道自己的兄弟在哪里。路过一处大型建筑工地,中南省慰问小分队正在给农民工们露天演出,他加入《工地迪斯科》群舞,使劲蹦呀跳呀,似乎在拼命洗涤愚昧带给他的屈辱……
傍晚,男一号之老小工在集中供热工地食堂又端起海碗,哥四个围着他,顶大包的经历能侃几天几夜。
小吕独自坐在斜对面吃饭,不怀好意地盯着他们。
晚上九点,顾航开着凯美瑞回到工地,进指挥部时,迎面走来一位黑色工装,戴白色安全帽的工地保安,对他一个劲傻笑,仔细看,竟是老小工!
“咦?怎么是你呢?”顾航感到意外。
“俺回来咧。”老小工挺自豪。
“剧组又让你‘忆苦思甜’呢?”
“俺把导演炒咧。”他讲出妇产医院经过,“嫌俺的血是地沟油,气死俺咧。”
“从根本说,他们骨子里就瞧不起劳动人民,对你只是利用。”顾航拍拍他肩膀,“人救不如自救,知耻而后勇,这才是腕儿。”
刘宏发走过来:“我下午见老小工在工地门口转悠,剃了胡子差点没认出来,我就先斩后奏,把你的‘爱将’收留了。”
顾航将文件递给他:“马上通知全体党员来指挥部,传达文件。”
学完文件,顾航拿上手提电筒到工地例行巡查,从施工区转到生活区,见老小工在仓库后面舞着警棍做击球动作,他看到顾航,有点扭捏。
“警棍当球杆有点短吧?”顾航问他。
“坏习惯一下改不了。”老小工低下头。
“打球不是坏习惯。”顾航给他整整工装,“过了一段上等人生活,还能吃得了工地的苦?”
“演过男一号,顶过大包包,满足咧。”
“可你这大包没顶成呀,假如,他们还要找你呢?”
“不把人当人,谁找俺也不顶。”
顾航低声对他说:“你还不知道吧,续县长失踪了。”
“失踪咧?!……”他惊愕许久,不由得感叹,“唉……领导也是人,不是菩萨不是神,野猫岭……”
“不用说了。你记住:辱没人格的效忠和感恩只会成为被利用的工具。”
“俺慢慢弄懂咧。”
“那就好。说眼下吧,集中供热工地比气源站大得多,下夜的责任更大,你们夜班两个保安不能相互依赖,要相互配合。这种彩钢房住着舒服,可一旦失火就是棺材,周边都是森林,要特别注意防火。”顾航指指他胸前对讲机,“会用吗?”
“会,球僮就用这玩意儿联系。”
“三句话不离本行,还想顶大包我不拦你啊。”顾航开着玩笑登上宿舍楼梯。
数日后,酱红色玛莎拉蒂SUV沿着祁口县石岭乡盘山公路行驶,不时有重载和空载自卸卡车交错而过,一路灰霾,像弯曲的导火索在冒烟。曼青驾着车,对身旁曼华说:“续岩峰失踪的消息不胫而走,这帮私挖乱采的更逮住机会了。”
“我再也不想听到他名字,忘恩负义,无耻之尤!”曼华咬牙切齿。
来到那棵奉为山神的苍松拜谒处,姐妹俩下车,摆上供品,每人点燃一炷香,庄重地跪在神龛下,闭目有词:“愿山神保佑干爸,平安过关,祈度九殃……”
拜后,曼华泣不成声:“干爸……您这次可不能倒下呀……”
曼青搀起有些羸弱的曼华,将香柱插于香炉。姐妹俩回身望着苍郁起伏的山峦,本该得手的资源,仿佛看到一堆粉红色钞票被山风卷得漫天飞扬……
下山路上,曼青说:“我正在做港华公司善后,你把龙湖公馆藏品尽快处理掉,跟我一块去维港。”
曼华说:“我坚信干爸这次还能涉险过关。《灰狼计划》并未实施,姓续的检举不出实质性东西,只能把自己搞臭。”
“梅岭庄园、鱼塘凶案、田建平死因,都有可能翻案,这是干爸和朱三定的心头之患。”
“我们又没涉及。《灰狼计划》只是暂停,换一拨领导,我们依然可以施展手段。我总结,这次的教训就是姓续的太能绕弯,把干爸都绕晕了。”
玛莎拉蒂从三岔口离开盘山路驶上省道,曼青忽然停车在路旁,接听电话,压了电话,两眼大放异彩:“定了!干爸担任巡视组副组长了!”
姐妹俩瞬间凝视彼此,猛地相拥:“山神显灵了!雷劈不倒!天不灭曹!……”冰点到沸点的情势急转,用大哭大笑仍不足宣泄大忧大喜的情感释放,两人下车,疯了一般对着苍天丛岭振臂狂呼,“干爸!我们爱你!……”
歇斯底里发泄后,玛莎拉蒂继续上路。曼青缓过激动的心情,补充说:“干爸指示,还是要防患于未然,该避险的措施做到滴水不漏。”
曼华揩净眼泪,认真思量:“……我想把男一号带到维港,让他以于九川的身份公开活动,一方面保证我再遇意外有血源应急;另一方面,梅岭庄园、二十号别墅、所有藏品,都在他名下,证明确有其人,这些产权谁敢动?干爸当了巡视组副组长,续岩峰敢举报?没准死在哪儿了。等风头一过,‘卷土重来未可知’。”
“此举好是好,港华公司于董事长若真实存在,过往的业务我的责任就轻多了。问题是男一号被你气走了,你最愚蠢的失误就是不该在医院发脾气,嫌弃输了他的血。他救过你两次命,反被你那样侮辱,给谁也受不了。”
“我承认他的血很神奇,让我恢复得这么快,可我当时……心里实在膈应,无法控制本能的恶心。”
“你把他伤害得那么深,他能回心转意?他只听续岩峰的话。我们还是做两手准备吧。”
“我给他一个无法拒绝的条件……妈的,我真说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