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政府正月初七上班,政府办郭副主任第一个到位,站在大门口监督考勤。严明纪律,整肃风气,这位新官上任,烧了不止三把火。办公室主任正职空缺,似乎已经内定为姓郭的,机关上上下下几乎都称他为郭主任。别看这个政府大管家只是科级,其职责范围有时候比副县长还大,经常代表县长对乡镇一级政府发号施令。续岩峰明知他与宋副市长和朱三定暗通款曲,并不想戳破这层窗户纸,有意让他主导五峰铝业的产权交易,自己在幕后提线操控。
当日下午,政府各部门负责人齐聚会议厅,议题当然是部署新一年的经济工作。续岩峰先做开场白:“市政府今年的元宵晚会胜过以往,国家放开了外商投资限制,中外来宾很多,我们需要认真准备,重点放在招商引资上。主要是整理旧项目,上报新项目。矿产类和能源类放在首位,但不局限于此。农林、养殖、交通、旅游、环保、房地产等等,只要有引资意愿的项目,都可以上报。”
他不想把五峰铝业的问题单独摘出来讨论,过于敏感。
数日后,类似会议再次召开,确定汇总上来的诸多项目,续岩峰找了个借口回避参会。因为石岭乡政府上报的项目中,五峰铝业产权交易在列,这是郭主任对下面吹风后的安排。先把这个问题抛出来,听听反响,然后对症下药,
会后,郭主任向续岩峰汇报:“争论的焦点主要集中在五峰铝业产权主体不明确,不好交易。”
续岩峰问:“你是怎么说的?”
“我说这个问题已经搁置六年,私挖乱采也持续了六年,难道放任国有矿产资源就这么流失下去?省市检察院都已明确,五峰铝业前任总经理孙法则和后来的承包方侯丽霞都存在侵权问题。前者是用集体财产抵押银行贷款,将企业改为私有;后者是利用前者的问题,以零元价格强行承包。因此,县政府支持石岭乡东流镇经济合作社收回五峰铝业矿业权,由石岭乡政府托管,报送矿业权历史遗留问题项目处置审批,若获批同意,再招商引资,或挂牌交易。”
“有质疑的声音吧?”续岩峰继续问。
“多呢,归纳起来,无非是担心法律纠纷,还有否定私有经济的问题。”
“康副县长的意见呢?”
“他至始至终不表态,纯粹占着茅坑不拉屎。”
“尸位素餐者不足为奇。小郭,我真羡慕你年轻有为呀。”
这种暗示让“大管家”内心激动不已,他表面上还是很谦逊:“我经验不足,还靠县长您多加指点。”
“快刀斩乱麻避免不了非议,关键时候我会挺你的。”
第三次上会,主要是讨论几个难度大的项目,包括五峰铝业。
主持会议的续岩峰在开始前先做说明:“主管国土资源的康副县长今天请假去义临市看病,他有个表态,服从大多数同志的意见。”
会上,还是有人提出收回五峰铝业产权面临的法律问题。
“诉讼的首要条件是主体合法不合法,孙法则和侯丽霞虽然都注册过五峰铝业法定代表人,可没有一个是通过合法手段取得。检察院已经下了定论,他们想打官司,政府就奉陪到底。退一万步讲,如果我们败诉,需要追责,我来承担。”郭主任说。
“是不是请示一下上级比较稳妥?”有人提议。
续岩峰发言:“我不认为石岭乡政府的方案唯一可行,谁有更好的方案,可以拿出来讨论。五峰铝业的产权问题由来已久,矿产资源流失日益严重和紧迫。上级多次指示我们要开辟新思路,找出新方法,勇于担当。所以,石岭乡政府提出恢复五峰铝业的集体产权性质,无论下一步招商引资或产权交易,我认为很有魄力,也势在必行。快刀斩乱麻总比温水煮青蛙或不作为好得多。我们不是打击私有经济,而是正本清源。我可以告诉大家,这个方案已经得到县委支持,我也电话请示了市政府有关领导。至于,孙法则和侯丽霞在经营期间添置的固定资产,可以进一步核实,按现行价值给予一定补偿。”
“那些私挖乱采的,都与五峰铝业前后两个老板签有合同。”有人担忧。
郭主任说:“原来两个法定代表人的主体资格都否定了,合同自然也是无效的。大家不必担心,过去是矿业权不明确,这次明确为石岭乡东流镇经济合作社所有,委托乡政府招商或挂牌交易,可以采取进一步采取措施,整治私挖乱采。”
“不是没有整治过,执法人员前脚走,他们后脚挖。这个问题不解决,恐怕谁也不会趟这浑水。”有人说。
“双管齐下。”续县长说,“私挖乱采背后肯定有势力操控,可以找他们谈谈。”
“既然恢复为集体产权,为什么一定要交易呢?”还有人提问。
“小儿科问题。”郭主任不客气地呛道。“五峰铝业的煅烧技术早就落后了,根本不符合节能减排要求,而投资新设备需要大把银子,光一个回转窑就要上千万,加上启动资金,谁能拿出这笔钱?不交易不引资能行吗?产权交易与招商引资并不矛盾,怎么合适怎么来,决定权在东流镇经济合作社和石岭乡政府。”
续岩峰补充:“请大家注意,五峰铝业矿业权挂牌交易,是在国土资源部门监督下进行拍卖竞标,类似项目招投标,全程公开、透明、公正。”
与会各部门领导讨论到最后,基本接受了这个方案,形成决议,上报审批。这个快刀斩乱麻的方案很有魄力,获县委力挺,背后肯定是大领导打过招呼的。既然项目招投标存在暗箱操作,五峰铝业矿业权竞标能躲开潜规则吗?这是编剧续岩峰设计的开篇,正面佯攻,侧翼迂回,《灰狼计划》进入分步骤实施阶段。
下午,续岩峰借口到新发现的萤石矿看看,在那里打发走专车和司机,换乘其他车去往义临市大营村欣荣保温材料厂。
续岩峰父子俩的矛盾,不比五峰铝业的产权纠纷容易解决,某种程度上,难度更大。上次在县医院,晓峰发现父亲有外遇的端倪,加上错拿了农民工的十五万,两人的冲突达到高峰。从那以后,晓峰没给父亲打过一次电话,也数次拒接父亲来电,过年都没回家。眼看到正月十五了,为父的决定降低身段,来厂里找儿子,尝试解决后顾之忧。
前段时间,尽管父子俩不对付,续岩峰还是尽可能为儿子排忧解难,包括为欣荣厂的产品扩大销路。晓峰领情不领情先不说,起码厂里应该领情,这一点毋庸置疑。韩厂长见了续县长高兴得合不拢嘴巴,一个劲夸赞:
“晓峰他们几个大学生到底有学问,有眼光,把偶这个快倒塌的厂子救活咧。孩儿们也把厂子当家,忙乎的过年都没回去,你们两口子着急咧吧?偶好几次让晓峰回家看看,可他就是扑在工作上,厂里也确实离不开他们。”
“工厂嘛,不怕活多,就怕没活。”续岩峰淡淡地应付。
“偶还得感谢你续县长呢,有你的照应,祁口的订单可不少呢。听说,你们县的集中供热今年上马?还求续县长再照应照应。”
续岩峰耸耸鼻子,问:“这是什么味儿呀?这么呛?”
韩厂长解释:“哦,今天排风机出了点故障,正抢修呢。”
晓峰用毛巾擦着手进来,看都没看父亲一眼,冷冷地问:“来要账呢?”
厂长先一愣:“咋跟你爸说话呢?”
“对要账的能有什么好话。”晓峰把毛巾扔在洗手池边,从工衣口袋掏出烟盒,点起一支。
“有长进啊,学会抽烟了。”这是许久不见的儿子给父亲第一印象。他同时也明白,肯定是累成这样的,真让为父的心酸。
“韩厂长,厂里最近回款怎么样?”晓峰问。
“还凑合。你吭气哇,是不是急用钱呢?”厂长问晓峰,又看看续县长。
“我当初入股的十五万,是他借别人的。”晓峰朝父亲歪歪脑袋,并不想说出发誓不说的那个称谓。
“哎呀!你咋不早点说呢,你爸是多好的清官呀,这名声可不能糟蹋唠。”韩厂长站起来朝门外喊,“秀凤!——”
厂里的女会计进来,韩厂长问他:“柜里有多少现金?”
“大概……七八万。”
“信用社开着门呢,快去提,凑够十五万拿来。”
“那设备款咋办?厂家过了十五来拿。”女会计问。
“先拣紧要的办。”厂长挥挥手。
这笔钱惹出多少麻烦,是早该解决了,顺便了结一桩麻烦,续岩峰心里想。
“我给财务打张借条。”晓峰找纸和笔。“我的工资和分红不领,全顶股金。”
“你是副厂长,咱俩记着就行。”韩厂长说。
“副厂长更不能没规矩。”晓峰打好借条,交给韩厂长。
晓峰的两个同学也来跟续县长打招呼。趁着筹钱的功夫,续县长去他们宿舍看了看,比民工宿舍好不到哪儿去,只是多了两台电脑。随后,父子俩沿着厂区外围墙漫步交谈。
“我给你爷爷奶奶找下保姆了,过了十五就来。”续岩峰告诉儿子。
“哦,好。”晓峰一直抱怨母亲负担过重,这是个好消息。
“我接受了你为母亲减轻负担的建议,你能不能也听听我的建议?”
“什么建议?”
父亲严肃地说:“你需要换个环境。”
“为什么?”
“你可能已经麻痹了,我能闻出来,弥漫在你们厂的这种气味是氨苯混合。你是学高分子化学的,难道不懂氨和苯都是致癌物?你长期处在这种工作环境中,对身体能有好处?”
“我的身体我自己负责。”晓峰冷冷地回绝。“今天是特殊情况,排风系统出了点故障,正好让你赶上了。再说,我们三个同学和厂里有合同,我还是副厂长,怎么能带头毁约呢。”
“你不是早想出国吗?现在有机会了。”
“有机会不等于有钱。随便哪个国家,一年学费加生活费至少得二十万。”
“你不用担心学费。”
晓峰觑父亲一眼:“我绝不花来路不明的钱,也劝你,珍惜自己的名誉。”
续岩峰脸上红一块白一块,脱口而出:“你太放肆了!也不想想,没有我给你们的产品打招呼,你们如何能在祁口县打开销路?”
晓峰说:“好吧,我们从此退出祁口市场。”转身离去。
续岩峰恼羞成怒,冲晓峰背影喊:“你们厂生存不了多久!”
说完这句话,他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之所以可怕,是因为过于歹毒,可不这么做,就不能使晓峰走投无路而下决心出国。
离开欣荣厂时,晓峰没有露面。韩厂长把十五万现金装在一只双肩包里,顺便送了两盒当地自产元宵放到车上。双肩包里这沉甸甸的十五万,兜兜转转,又回到农民工县长手里,似乎又把难题交还给他。本来不是难题,偏要自寻烦恼,沈曼华说得有道理,这是挨朱三定保镖一个大背挎换来的,现在想起来还腰疼。反过来说,儿子错拿了,父亲完全可以先行垫付给债权人,这是老婆龚爱珍的主意。情人和原配,该听谁的?四个农民工素质不高,尤其李有才得理不饶人,偏执又冲动,真心厌烦他,不计较能行嘛。
“谁知道那四个农民工在哪里,先搁着吧。”曼华把这十五万和朱三定给的五捆放在一起,记上密账。
不止这些,续岩峰现在胆子大了,蛋壳开始龟裂,蛋黄还能不变质。当欲望的闸门开启,贪婪就有了各种理由,包括自欺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