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祁口县到土河县,直线距离不远,翻开地貌图看看,全是密密麻麻的等高线,汽车可得绕呢。整条公路上,繁忙的重载卡车占了多半,而且是双向单车道,经常堵车,没两三个小时回不去。晚上九点多,续岩峰到家。老父老母已经就寝,妻子龚爱珍不在,书桌上摊着待批改的学生作业,水池里泡着碗筷。他家住的是县教委宿舍,一层,只为父母方便。厨房在阳台上,续岩峰先撸起袖子洗碗。能多干就多干点,妻子也不容易,带着毕业班,还兼顾二位老人饮食起居。
隔着阳台玻璃,他看见龚爱珍和一位同事在路灯下交谈,妻子胖胖的身躯很容易认。好像出了什么事?她怎么还抹泪呢?
妻子批改完作业已近半夜,躺在续岩峰身边翻来覆去,还伴着轻微的叹息。
“你今天怎么了?”续岩峰拧亮台灯,关切地问。
龚爱珍不回答,肩膀却抽搐起来,用枕巾捂住脸饮泣。他了解妻子,再大的委屈,也不会轻易向他倾诉。
“有事别闷在肚里,容易生病。”
“我已经几天睡不着了……你在省城学习,没敢跟你说。”龚爱珍从床头柜抽屉里拿出医院检查报告,“爸的病……你自己看吧……”
续岩峰戴上眼镜,仔细看着检查报告,而后,手抖得止不住:“肺癌晚期?……”
老爸在对面卧室又剧烈咳嗽起来,他和妻子都过去,喂老爸喝几口水。续岩峰知道,老爸的身体从过年到现在一直不好,吃什么药都不见效,续岩峰有过这方面怀疑,可一经坐实,还是受不了这个打击,两行泪水夺眶而出……
伺候完老爸咳吐,殷红的血丝刺眼扎心……回来躺下,续岩峰默默问妻子:“医生怎么说?”
“手术风险大,建议靶向治疗。”
续岩峰翻身坐起,打开桌上的电脑搜索,最后垂下头:“是终极措施……”
“一个月就得好几万,新农合医保不知能报多少。”
“那也得治呀……”
“治病就是治钱,咱俩的工资都给爸妈看病了,家里就剩一张十万的国债和二十万的活期。儿子还没成家,找下对象,怎么也得在义临市给他买套新房,装修和家具又得花不少,女方的彩礼还没打在里面呢。”
“晓峰结婚可以往后推。”
“可爸的最大心愿,就是看到孙子成家。”
续岩峰长叹一声,连连摇头。
“还有,我……”妻子欲言又止。
“你怎么了?”
“我的物理教研组组长被撤了,岗位津贴也没了……”
“你不是把毕业班带的挺好吗?”
“有什么用,校长是阎大绍的嫡系。你在土河县当副县长不听人劝,硬把阎大绍整趴下。”
“阎大绍是咎由自取,收受贿赂,暗箱操作,看土河县环城大道修的是什么,半年就坑坑洼洼,人见人骂。我不整他怎么交代百姓,没双开他就不错了。”
“可阎大绍有宋副市长护着,你一走,人家官复原职,只不过从住建委换到教委,据说还要进县人大。有人说,他将来可能接宋副市长的班。”
“一丘之貉……”
“你在土河县当副县长的时候,宋副市长才是个镇长。你四年没挪窝,人家不知抱了谁的大腿,一年一个台阶。你挣个‘农民工县长’的口碑,人家挣个‘虫草市长’的外号;你捉襟见肘,人家越腐越升。”
续岩峰侧脸瞥她一眼:“你怎么变得越来越俗呢?难道让我也挣个‘续三多’外号栽进去?”
“阎大绍栽了吗?宋副市长栽了吗?没准还要往上升呢。”
“宋副市长再过两年就到站了。”
“阎大绍借着宋副市长撑腰,现在变本加厉整治我。对了,教委还让咱家补交这套房的差价呢,又得好几万。”
“这套房是你享受支教待遇买的呀!”
“教委说程序有问题,我不属于支教,属于调动。”
“打击报复!”续岩峰气得一拳砸在床上。
“不管怎么样,你想法借点钱吧,先度过眼前这道难关。”
“我跟谁借去?谁又肯借?一借不就借出人情债了?”续岩峰耸起眉头。
“我跟同组的老师张口借钱,都以为我开玩笑呢。谁也不相信,你当了四年副县长,主管城建,怎么可能没钱。”
“别说了!”
续岩峰一夜辗转难眠,不停地上卫生间。真是越穷越来灾,越怂越尿塞,烦心事赶一块了。天不亮他就起来,拿老爸一盒烟,坐在楼道台阶上熏呀熏呀熏自己。都说钱不是万能的,现在体会到没钱是万万不能的。别说他当副县长的时候了,在建设局搞验收就有人给他塞钱,都被他拒绝或退回。问题是,你遵纪守法,上级对你冷淡疏离;你秉公办事,下级对你阳奉阴违。洁身自好如阳春白雪,关系少了,朋友没了,就这么个大气候大环境,你另类你被敬而远之,茕茕孓立,有点事连个主动帮忙的都看不见,这是什么滋味?真是“寒江孤影”吗?……
从家庭来说,儿子晓峰大学毕业没找到工作,就业是个问题;他想出国深造,银子是个问题;找对象结婚,房子又是问题。续岩峰奋斗到现在,确确实实只有两套房,一套在义临市住建局宿舍,分配的老式砖混楼,后来买断;一套在土河县城,妻子享受支教政策购得,伺候公婆二老起居。续岩峰原籍是土河,老人不愿离开此地。以现在的经济条件,比焦裕禄那个时代当然好多了,但是跟“这多那多”的干部不可同日而语,人家送给二奶三奶养狗配种的窝都比他房子大设施好。还比什么呢?人可以有差距,但差距大到云泥霄壤就是问题。什么问题?是机遇不对还是智商太低?亦或是价值观、人生观问题?扯淡,问题就一个——胆量!该你拿你不拿,活该你受穷,没人欣赏,没人同情。
一盒烟熏到天亮,他走出楼门,外面晨曦灿烂,雀语叽啾。他长长地吁出一口气,苦苦一笑……也许笑过去,也许笑现在,也许笑未来。这么宽的天,这么阔的地,千姿百态,妩媚芳馨,还等什么。他看着手机,那些想承揽项目的、那些煤矿老板、那些想晋升的、那些想办这办那的,巴不得看到他名字出现在来电显示。但他不愿直接找那些人,而是给郭秘书打电话……
气源站储气柜基础就要浇筑混凝土了,刘宏发攒下的工具却没几件好用的,小吕派李有才哥四个修理捣固棒。这几个施工上的多面手,各种技术活都能摆弄,尤其拆解修理工具,庖丁解牛般熟悉。刘宏发又能省一笔修理费,当然高兴。
他对顾航说:“李有才爱耍小聪明,喜欢捉弄人,我知道你不喜欢他。不过,得帮人处且帮人,你就给他们写份讨薪材料,续县长再来工地可以交给他。能向朱三定要回工钱,是他们造化;要不上,活该倒霉,咱们也算尽力了,送个人情。”
顾航说:“给你省钱你就乐呵,讨薪材料你也能写,干嘛非找我?”
“这方面,我不如你在行嘛,你懂《合同法》,这法那法都能抓挖。”
“我一想起他欺负老小工,来气。”顾航没答应,回到办公室。
刘宏发不知跟哥四个说了什么,二贵站起来,走进老小工屋里。
不一会儿,老小工搓着手来办公室找顾航:“顾经理,俺求你个事。”
“你求我?准没好事。”
“你有文化,帮二贵他们写一下……啥来着?”他进门就忘了。
“这事该谁求我也该不着你呀。真是没心没肺,忘了李有才怎么欺负你的?你把垫层挖穿,不就是他使的坏?”
“怪不着他,是俺没搞明白。”
“打完你左脸,你再把右脸伸过去,怎么说你呢,人活着要有点志气。”
“不是李有才央计俺,是二贵,人家好容易央计俺一回。你就帮他们一回,只当是帮俺咧。”
看老小工那可怜样儿,顾航心软了,二贵这个人给他印象也不错。不管咋,好歹给老小工面子,让他在老乡们中间有点成就感。
顾航说:“好吧,你告诉二贵,晚上我去找他们。”
老小工乐呵呵离开。
续岩峰的专业素养使他对祁口县主要工程的进度能做到心里基本有数,气源站气柜基础浇筑是工程节点,按工期应该做完了。异型基础,难度比较大,所以,他要亲自察看一下,照例没跟七公司打招呼。
他坐到桑塔纳后座上,端详气柜基础施工图。随后,郭秘书坐进来,把一个精致的内衣盒递给他。
“这是什么?”续岩峰问。
“政府发的冬季福利——保暖内衣,我给您领了个中号。”郭秘书说。
续岩峰随手将保暖内衣搁到靠背后面,吩咐司机开车。
祁口县没有商砼,气柜基础混凝土作业全靠两台老式搅拌机昼夜不停连轴转。今天上午,基础刚拆完模,续县长和郭秘书坐着桑塔纳就到。他俩戴上自备的安全帽,走进工地大门。因为没打招呼,项目部一点防备都没有。
民工们大都在加工区和机房基础工地,气柜基坑里就剩老小工。小吕安排他背模板,这回背的是拆下的旧模板,从基坑底部沿通道往上背。
项目部人员正在办公室研究气柜倒装法图纸,小吕跑进来:“续县长和郭秘书来了!”
大家急忙戴好安全帽,准备出去。庞工说:“续县长到底是内行,对咱们施工进度掌握得太准了。”
“把倒装法图纸也带上,我给他摆摆龙门阵,安装方面我估计他不行。”刘宏发对庞工吩咐。
顾航拿上给李有才他们写好的讨薪材料,先去机房工地找到二贵:“续县长来视察了,这份材料你们先看一遍,没意见就交给他。”
刘宏发陪着续县长在气柜基础上对图,续县长还用卷尺丈量水槽尺寸。
老小工已经把坑底拆下的模板背完,环顾四周,看到用来遮丑的几块模板分散竖立在基础直壁旁,他向其中一块走去。
小吕看见老小工的举动,吓得头发都竖起来了,边往基坑底跑,边喊:“NO!NO!Stop!……”看把他急的,蹩脚的英语一个劲往外蹦。
老小工连中国话还听不完整呢,哪懂外国话,照干不误。
小吕再喊:“停下!”老小工已经把模板放倒在地,现出一块漏浆的混凝土基础壁,面积约一平尺。
若不是小吕一惊一乍的,或许不会引起续县长注意。他这么一嚷嚷,续县长从图纸上抬起目光,往基坑下扫去。
“请续县长到办公室坐坐吧。”刘宏发预感到不妙。
续县长紧盯着基础壁,眼睛都不眨,似乎发现了什么。
项目部成员一个个绷紧神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