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极端的人,行为往往不可捉摸。李有才不知怎么想的,可能被散伙搞昏了头,心血来潮要亲自送丁老哥回去,自诩“负荆请罪”。由他吧,省了顾航的事。原计划将稳住哥四个和弄回男一号分开办,一趟办成多好,“匪首”都“投诚”了,“招安”的功劳自然是顾航的,更得剧组信任。对李有才突发“义举”,顾航悄悄请示过沈曼华,力表自己如何开导教育哥四个,晓以大义,陈以利害,终于说服他们放弃对抗,顺应潮流。曼华听后喜出望外,大夸顾航能干,说男一号回来正好赶上梅岭国际高尔夫俱乐部开张,要送就把人送到庄园来。事实上顾航压根没动员李有才转变立场,是现实教育了他们,再傻下去,真得让塞万提斯写传记了。铜墙铁壁面前,弱如鸡卵的个人不认输不屈从又能怎样。处理这种事还不能显得太简单,四个小人物搅得周天寒彻,顾航要突出自己使出浑身解数的能耐和忠心可鉴的“赤诚”。
既然如此,顾航连男一号的面都不用见,只嘱咐李有才上动车前给他换身干净衣服,爱打高尔夫,直接把他送到梅岭庄园。剩下他们五人正好一辆车,二贵和老蔡路上换着开,顾航在副驾驶位起草一封感谢信,感谢续县长替农民工讨薪,发给郭主任,估计不等回去就见报。把哥四个从黑名单上删除也不费事,看他们日后乖不乖的表现。顾航花十五万拿下八千万的工程跟白捡的一样,还替续县长了结一块心病,里外合适。这十五万不是顾航一个人出的,三驾马车按比例分摊,也能稀释变相行贿的责任。
李有才送丁老哥,晚到工地一天,据他讲,丁老哥身上和卡上还有不少钱,在省会中州市挑了一身高档白色运动装、包括鞋帽、墨镜之类,去桑拿一蒸一洗一剃胡子,穿戴起来精气神立马不一样,口音也变得阴阳怪气。两头演戏,功底扎实,拿身份证差点过不了车站安检。回到义临,他俩打的来到梅岭庄园,更不得了,迎宾小姐和女球僮被下车的于董事长轮流抱一遍,每人发给一张百元钞。二贵、金锁、银锁听得羡煞,狗屎运桃花运都让老光棍赶上了。顾航叮嘱哥四个,这事不许再议,更不许扩散。老小工以前的模样顾航见得不想见,听李有才一渲染,真想见识那位大腕的神威。
梅岭庄园改换门庭,高尔夫俱乐部加了国际二字,路口大广告牌也换成于董事长英姿飒飒的招贴。开张运营那天,宏大集团受邀,顾航以单位名义买个花篮送去。好家伙,停车场豪辇络绎,宾朋云集,排队都排到大门外。于董事长一身笔挺的白色西装,携沈曼华等一众经理在接待大厅门口迎接来宾。墨镜也不用戴,大家的致富观念变了,装逼装得像,认出又咋样。再说,义临市有几人见过以前不入眼的老小工,有几人的想象力具备穿透力,有几人吃饱撑的多管闲事。
男一号王者归来,演技更上一层楼,无法用语言形容人家多么得体,多么雍容,顾航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导演神奇,演员努力,千变万幻的世界造就出千变万幻的人物。顾航跟着礼仪小姐走上接待厅台阶受迎时,仿佛觐见一国的君主,感觉自己伸出的手可能还有点发抖。
“哈喽!顾经理!”男一号除了握手还特别给他个熊抱,耳语道,“谢谢啦!”
这句应该是真心话,县医院救他一命,亲赴顶山把他弄回来,也等于挽救了这位天才演员的艺术生命。
“干得不错。”沈曼华同顾航握手时给他一句褒奖的低语,这就够了。
来宾们每人发给一顶印着梅岭国际高尔夫俱乐部logo的红色棒球帽,然后是开张庆典,领导讲话,舞龙舞狮,放飞彩球。省里来了一拨高球高手,与老外们捉对厮杀。祁口县政府郭主任率领五峰铝业所在的石岭乡政府、镇合作社一干领导,做为特邀嘉宾出席运营仪式。基层干部哪见过这等豪华场面,既受宠若惊,也对港华公司的实力深信不疑。归根结底,这一幕是演给他们看的,于董事长和沈助理中午还要陪他们共进午餐。有面子就有里子,双方初步商定下次在港华公司办事处商谈交易合同细节,产权方有郭主任这个内鬼策应,合同还不好谈吗。
普通来宾的午餐为西式和中式自助,天气好,人们可以在室外果腹。
顾航自助一份中餐,薛助理过来对他说:“朱董事长请你过去一下。”
顾航心里有点打鼓,在五峰铝业山上见过朱三定,没怎么说话,今天要干吗?
他端着餐盘跟随薛助理来到包间,正在吃饭的朱三定对他点点头:“坐哇。”
薛助理和保镖们在顾航对面,也是吃自助餐。
顾航见这位义临市首富吃的是豆角焖面,半个红烧肘子,一盘老虎菜,颇感意外:“朱董事长吃得这么简单?”
朱三定大大咧咧说:“吃饱为原则么,旧社会的地主也就吃这哇,赶上地主还不满足?你吃你的。”
顾航坐在沙发上,边吃边琢磨朱三定叫他来的意图。
“真没想到,你把那四个闹事油子调教得服服帖帖,主动把男一号送回来咧。”
“小事一桩。”
“集中供热准备啥会儿开工呀?”
“正挑日子呢。”
“偶给你推荐个看风水选日子的神人,大号山行道长。”朱三定说罢,又摇头,“不行,那家伙最近跟上鬼咧,算的卦全是反卦,结结实实坑了偶一回。”
“算卦这种事,说穿了还是迷信,心理作用。时代越来越进步,人们却越来越保守,发射火箭怎么不算卦,还要保险公司干什么?”顾航边吃边侃。
朱三定笑道:“你还真是个辩才。不过,说不信也得信,就说你哇,还不是走了狗屎运?偶说话难听,不要影响你食欲。田建平嗝屁以后,如果偶不让西建总退出集中供热,再找个下家把项目包出去,转手就能挣一疙瘩,没饭吃的建筑公司一抓一把。”
“对,现在的工程项目,转包四五手都有,就拿土方来说,额定二十五块一方,到最后能变成七块一方,都被层层剥皮了。所以我特别领情,特别感谢您和西建总,也想找机会报答您。”
“沈导说你比田建平聪明,看来不假。那小子死在一张嘴上,活该他倒霉。”
“喝酒不开车,开车不喝酒,祸从口出,也从口入,真是血的教训。”
朱三定用纸巾擦嘴,露出不易察觉的哂笑。他剔着牙缝,又问:“沈导说你去过聚友鱼塘,还见过臭小?”
顾航预判朱三定可能要问这个问题,既然有思想准备,也就有应对准备。他漫不经心回答:“是那个送饭的小男孩?见是见过,没怎么说话。”
“你去王二贵老家,看见臭小没有?”
“没见着。”
“臭小没跟王二贵在一块?”
“他俩在没在一块我不知道。沈导提示过,我也特别留意,确实没见。时间也短,来回才两天。”
朱三定自言自语踱步:“这个小兔崽子,藏到哪去咧?调出机场监控,就是他呀……”他站定,再问,“王二贵这次也到了你们工地?”
“是呀。”
“他手机号换了没有。”
“我让工头发过来。”顾航打电话,“老蔡,你把二贵的电话号码发给我。”
不一会儿,顾航收到短信,让薛助理拿给朱三定看,朱三定狐疑地问:“这是联通号码,他没有如意卡?”
“这我可不知道,不过,工地对他们哥四个有特别规定,不许用如意卡。”
“他们背转你用,你能知道?”朱三定把手机还给顾航,“你不要以为,出十五万拿下八千万工程是逮了大便宜,这便宜可不是好逮的。”
“不行的话我就退出,无所谓。”顾航显得很轻松。
“进来容易,退出就难咧,田建平早就想退出,退到黑豆地里咧。”
“看样子我现在是进退两难?”
“开玩笑呢,别当真。偶是提醒你多操点儿心,要特别注意王二贵,通过他,想办法找到臭小。”
“我加倍注意就是。”
“回头你记一下薛助理的电话,有甚情况告给他。”朱三定准备离开。
“用不用同时告诉沈导?因为她也让我……”顾航拿上快餐托盘站起。
“你想给偶俩背楔子(挑拨)呢?”
“不是不是,我一个烂剧务,你俩交代我同一件事,有了情况告谁不告谁,我夹在中间很难办。”
“没事,你同时也告给她哇。”朱三定临走,又对顾航说,“偶这个人你可能不太了解,仇是仇,恩是恩,坷垃是坷垃粪是粪,懂咧哇?”
顾航笑着挠头:“你的土话……”
“恩怨分明么。”
“哦,这我就懂了。”
下午,顾航在练习场同一拨初学者练球,一位女球僮请他去球场。男一号正扛着球杆等他呢,操一口粤语普通话:“练习场不好玩哪,我是直接上球场打啦。”
顾航向他伸出大拇指:“你演得真棒!”
“我悟出道理啦:你不把命当回事,命就把你当回事。”
“行,人生哲学你都通透了。”
“这是陈寡妇教我的顺口溜哪。”
“嘿嘿,你还想她吗?”
“自由自在一个人,好活赖活土埋身。”
“活出道行了。恭喜你梦想成真,‘要演就演男一号,要顶就顶大包包’。”
“一千六白亩的地主,五个山头的资本家,梦都梦不来呀。”
“坐动车有什么感觉?”
“快,真叫快,嗖嗖的!”男一号又略显遗憾,“还是赶不上飞机,能和孙悟空、沙和尚一样腾云驾雾,那才叫圆梦呢。李有才要不是请我坐动车,我还不想理他呢,剧组迟早请我回来,我这个角色……那句话怎么说哪?”
“蝎子拉屎——独(毒)一份。”
“对,还是你文化高。”
“以后还敢喝酒吗?”
“不敢啦,这次回来,沈导给我吃了一种药,闻到酒味就翻胃呀。”
“听说你在村委会穿了帮,不害怕吗?”
“开始有点怕怕啦,没想到,都支持我顶大包致富呀。你支持我吗?”
“我不支持你,能来给你捧场。”
“希望你常来,你是我最看重的客人,救了我两回命啦。”男一号伸出两根手指,“——这也是胜利的意思吧?”
“你的演艺生命,主要是自己拼来的,你不是说,剧组迟早请你回来嘛。”
两人打了几个洞,顾航惦记工地的事,路途又远,不到六点就驱车回返祁口。路上,沈曼华给他打来电话:“怎么早早就走了?晚上还有文艺演出呢。”
“工地事多,不能久留,我见您和外宾一块打球,没好意思向您告辞。”
“你中午见朱三定了?谈了点什么?”
“主要谈王二贵和臭小的事情,他让我发现情况及时向他汇报。”
“向他汇报前,要先向我汇报,明白吗?”
“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