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曼华到省城三星专卖店走访调查,同天上午,朱晋萍出院。护士长夸奖在一旁替她收拾床铺的田建平:“你丈夫真爱干净,对你又体贴又细致,这边出院,那边就去疗养。”
一位病友说:“听说潇河疗养院条件可好呢,不是省市级干部住不进去。”
田建平得意地说:“萍萍有个好哥哥呀,一句话的事儿。”
朱晋萍同病友、护士长告别,走出病房。田建平把银行卡递给她:“你哥押的三十万连三万都没花,正好到疗养院用。我再给你开点药去,你到车上等我。”
朱晋萍接过车钥匙问:“车修好了?”
“换了两个气囊和前脸,你想开继续开。”田建平逗她。
“你真坏。”朱晋萍下楼坐进霸道车,包里捻出一张如意卡迅速换到手机卡槽,拨号——
臭小正在室外鱼塘提着暖壶给钓友们倒开水服务,裤兜里手机响,他掏出来看看来电,趁老板不注意,放下暖壶,从围挡缝隙溜到外面接听:“喂……”
“……你是臭小吗?我是朱晋萍……”
“晋萍姐,你好……”
“你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我买了新衣服,去北京不能给乡下人丢脸呀。”
“衣服是一方面,主要是你心理准备,我不强迫你作证。”
“放心,二贵哥跟我说过了,为了你俩的幸福,我豁出去了。”
“又瞎扯。你坐过飞机没有?”
“坐过土飞机。”
“什么土飞机?”
“就是从土坡上滑下来的‘飞机’。”
“哦。你听好,把你的大名和身份证号发过来,我在网上给你订机票,咱们初步定在明天下午两点半的航班,我从省城直接去机场。你会不会办乘机手续?”
“那还不简单,百度上搜一搜就会。”
“你有银行卡吗?卡号告我,给你转点钱,路上用。”
“钱不要,二贵哥给我留了不少呢。你可注意啊,给我转钱涉嫌贿赂证人哦。”
“你个鬼灵精,什么都懂。”
“顾经理给了我好几本书,我自学法律呢。”
“现在是关键时候,千万不能放松警惕。你最好提前一天到省城,今天下午就走吧。明天中午,咱俩在机场肯德基见面,我拖一只蓝色行李箱,咱俩摘墨镜示意,飞机落地前要装作不认识,那部手机到了北京再给我。”
“等一下,要说不能放松警惕,我倒有个建议,咱俩还是分开订票好。”
“为什么?”
“不管谁出了事,不容易查到另一个人。”
“真聪明,好吧,你会订机票吗?”
“下载个飞马APP不就搞定。”
鱼塘老板正在巡塘,发现暖壶撂在塘边,人不在,扯开嗓子叫:“臭小!”
臭小先点上一支烟,慢悠悠从围挡缝钻出来,假迷三道提裤子。
“你死到哪去啦?”老板没好气地骂。
“拉泡屎也要向你报告?”臭小挺有理。
“咋不去厕所拉呢?”
“憋不住了么,拉到裤子里你又不给洗。”
“挨搁揽(棍子)的,偶说一句,你有十句等着偶 。客人要水喝呢,赶紧!”
臭小懒洋洋提起暖壶去餐厅打开水。瞧瞧老板没跟着,哧溜一下蹿回宿舍,从床底抽出双肩包,把换洗和新买的衣服鞋帽一并塞进包里。枕下那本《普法知识讲座》和另一本此类书籍也塞进去。四下扫视,别无留恋,提着双肩包跑到野湖边,把包藏在草丛中。再回到餐厅前,警惕地看看周围,掀开狗舍上的盖瓦,挪去一块砖,拿出用塑料袋包好的手机,打开看看,装进内衣兜里。
狼犬似乎晓得主人要出远门,发出不舍的呜咽,臭小蹲下亲吻狼犬面颊:“再见了……”
老板的吼叫又响起,臭小提上暖壶在热水器前接满开水来到塘边。
老板一脚踹在他屁股上:“打个开水这么慢?”
“去你妈的吧!”臭小把暖壶甩在塘里,老板又要踢他,臭小一闪,老板收不住脚,一个踉跄栽下水。
“老子不伺候你了!”臭小恨恨地呸一声,大摇大摆离开。他从草丛里提上双肩包,像放飞的鸟儿,欢快地消失在芦苇荡……
潇河疗养院坐落于省城西郊,依山傍水,古木参天。主楼一共三层,灰砖灰瓦灰色调,不知暗合什么。朱晋萍办完入住手续,田建平问过餐厅位置,拿上房卡,两人一块上到二层,寻房号打开屋门。屋里的陈设比较守旧,雪白的床单包裹着席梦思床垫,黑皮沙发,酱红色床头、写字台、书柜、茶几,写字台和茶几上还保留着那个年代办公用的玻璃板。窗户又窄又高,墙体非常厚实,外面茂密的古槐遮蔽得光线很暗,夏天的时令,屋内却冷如春初,难怪没装空调。
田建平用手掌量一下墙体:“好家伙,入深足有半米。据说这疗养院是中苏友好时期盖的,图纸肯定照搬老大哥,比我的年龄都长。”
确实就是专供干部疗养的地方,年轻人住这里多少会感到老气横秋的压抑。朱晋萍不为疗养,只为摆脱兄长和沈曼华的视线,方便去机场。她在医院让护士长向田建平建议来此疗养,田建平跟朱三定一说,立马办成。估计是屠夫兄长拿到“证据”,如同拔掉喉咙里一根刺,觉得以往的行为愧对胞妹,做些补偿。
不知是不是压抑的原因,朱晋萍不太开心,看着手机说:“信号太弱……”
田建平关切地问:“坐车累了吧?吃过午饭早点休息,盖上被子,屋里冷。”
“我换了地方一般都睡不好。”
“慢慢就习惯了。”田建平从粉色行李箱将朱晋萍的常备药品拿出来,摆在床头柜上,用笔在每个瓶上标明服用的时间和数量。
朱晋萍心里涌起一种凄凉的感动和酸楚,问他:“你中午干什么去呀?”
“跟锅炉厂的业务经理一块吃饭。”
“你做过这类工程吗?”
田建平笑笑:“说实话我是土建出身,从测量放线到铺筋浇筑,无所不精。工业设备安装倒是见过,没实际干过。不过技术只是一方面,指挥者的职责在于管理和沟通,这是我的强项。而且我擅长干中学、学中干,没见我车上那么多安装方面书籍吗,这个工程干下来,我就是全能型的。”
“大厨炒菜你也见过,上得了手吗?你不懂专业,拿什么管理和沟通?”
田建平把房门关紧,搂她坐下:“你怎么对我的工程这么感兴趣呢?”
“我希望你放弃这个工程,远离剧组,就算为了我。”
“又回到老话题了,不争论这个好不好?”他掏出手机看时间。
“田建平,我非常严肃地问你,也希望你严肃地回答:你是为了跟我好,才弄这个工程;还是为了弄这个工程,才跟我好?”
“肯定为了跟你好,才弄这个工程呀,也是为了我们将来过得更好嘛。”
“那么,我让你为了我,放弃这个工程,你怎么不愿意呢?”
“好我的心上人呀,哪有那么简单,我付出多少心血和银两呢。”
“你的工程和剧组成员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而这个剧组定性为杀人组也不为过,你现在悬崖勒马还来得及。”
“你真需要好好疗养好好放松。再告你一件事,我和老婆已经协议……”
朱晋萍站起:“打住,我不许你办离婚。”
他愕然:“这是为什么?你……不想跟我结婚?”
“想,但是,我不想守二回寡。”
“又胡思乱想。”他再次看时间,“餐厅在楼下,走吧,你捎带送送我。”
朱晋萍无奈而忧郁地摇头:“送你……送你到哪儿呀?……”
潇河疗养院外部环境也不错,停车场在大门两侧,中间是五瓣梅造型花圃,两旁是鹅卵石组图铺砌的便道。喜鹊和乌鸦同在树上喳喳呱呱,谁知道是吉兆还是凶兆。快到午饭时间,遛弯、钓鱼、打太极的客人陆续往回走,多是上年纪的长者。
田建平接着电话拉开车门,回身见朱晋萍还是情绪低落,安慰道:“我忙过这一段就来看你,你想去祁口跟我住更好,看看我是怎么指挥八千万工程的。”
这是最后一面了吗?朱晋萍本就纠结的心绪再次意识到可能和可怕的结局,忍不住抱住他……无可否认,这个老男人对她帮助确实很大,让她厘清许多疑惑,得到许多资讯,还有间接证据。他对她的帮助在她去往北京,消失于中北省之后,对他的影响很难预料。她是利用了他,在利用中建立起一种最初违心、后来渐走渐近,直到难以割舍的情感。为一个人雪恨却要置另一个人于危难中,值不值呢?没有比这更两难的抉择了。她不是没给他交过底,该说的已经说得很透彻,可他始终执迷不悟。她知道田建平深陷在他那个世界不能自拔,把她的话当耳旁风。凶险如海啸将临,预警对有些人管用对有些过于自信的人就不管用,当一个人的自信超越了理性,无异于自寻死路。朱晋萍总不能把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因为此去北京一切都是未知数,提前暴露行踪只会伤及更多无辜者。
田建平哪里晓得朱晋萍这一抱意味着什么,还开玩笑:“哎呦,怎么像生离死别呢。”给她揩去眼泪,“放心,我会记住你的话,加倍小心,远离剧组。”
朱晋萍慢慢松开他身体,他上车发动马达,她忽然想到什么,拍门提醒:“把那块运动表里的文件赶快删掉!”
“好嘞!”田建平一边缓缓驾车一边从手抠箱拿出黑色运动表。
偏偏催他赴宴的电话又来了:“田经理,走到哪儿了?”
“就到就到!”他单手不好操作手表功能,索性放回手抠箱,霸道加速驶去。
阳光灿烂,花团锦簇,朱晋萍却觉得很冷,裹紧上衣。一辆黑出租司机过来递给她一张名片:“用车打电话——”指指不远处一辆深灰色普桑。
“马上就用,等我一会儿。”朱晋萍说。
她跑回房间,扒在被子上哭泣……儿女情长可以有,但不能误了大事,朱晋萍还是理智的。她坐起来整理妆容,收拾物品,拖着蓝色行李箱出门。
做工程最惬意的事就是这边交工,那边开工,无缝对接,田建平操作的结果堪称完美。尽管手段比较卑鄙,天涯何处有净土,这个领域比他肮脏的多得是。集中供热核心设备是锅炉,厂家负责安装,锅炉基础与厂房基础容易冲突,需要与锅炉项目承包方协调。所以,中午这顿不是他请厂家而是厂家请他,好容易当回大爷,稍微去晚点儿没关系。他还从宏大集团挖来两位建造师,一道作陪。
下午,他烟酒专卖店买了四箱老坛汾,开工典礼用;又到机电公司咨询卷板机和电焊机价格,他才不想租赁刘宏发七公司的设备。晚上,跟貌合神离的老婆吃了顿分手宴,好聚好离,互不叨扰。这年头谁都想得开,比吃饭还简单。
第二天,田建平起个大早拉上两位挖来的建造师从省城出发,一路没少贬低宏大集团和刘宏发之流,得意之色溢于言表。抵达义临高速出口是上午九点,从匝道出来,电话铃响,他看过来电,连上耳机接听:“喂……”
“剧组开会,马上来二十号别墅。”沈曼华依旧是命令式口吻。
“不行呀,我这边筹备开工,实在走不开。”他没忘远离剧组的承诺。
朱三定接过电话:“过来哇,有点小事问问你。”
“我刚下高速,车上还拉着其他人呢。”田建平既是借口,也是事实。
“让他们坐班车,你过来一下。”
大兄哥兼大金主的话怎敢不听,不至于是赴死吧?朱晋萍言犹在耳,总觉得言过其实。他把车上两位送到长途车站给了绰绰有余的路费:“没办法,应酬太多。你俩到了祁口先找个酒店住下,咱们明天见。”
“少喝酒啊。”那两位还嘱咐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