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目招投标流程一般分为招标——投标——开标——评标——定标,最后发中标通知书,然后签合同。虽然标榜阳光、透明、公开、公正,可谁都清楚,功夫在诗外。续县长的案头放着集中供热投标各方的资料,早就预览过,当县公用局周局长最后一次向他汇报招标工作,征求他意见时,他把西建总的资料移到首位,什么也没说。周局长了然于胸,行事就是。
祁口县政府早先委托省城一家代理公司发布集中供热项目招标公告,投标资格预审在省城。按通常做法,流程尽量在一天完成。临近日子,代理公司突然将地点改在义临市,还临时调换两个评委,据说是发现投标人与评委有串通嫌疑。
周四,开、评、定标三部曲在义临市建设局招标大厅进行,台上是招标方、评委、监督人、公证人、主持人,长条桌上放着一大摞牛皮纸袋密封的投标书;台下是竞标方代表,三五人一桌,像幼儿园的孩子,排排坐,吃果果。验证投标书封条完整无损,各方签字后,在监督人和公证人见证下拆开密封袋,主持人开始唱标。竞标各方对唱标内容没有异议,再签字认可,退场,但不能离开太远,等候工作人员唤入,进行现场答辩。答辩内容多是技术标各标段的节点、难点、成本控制和质量控制、时间周期、报价理由和成本依据、让利余地。然后,评委们开始评标打分,整个过程比较漫长。
落标也是投标的一部分,竞标方都有这个思想准备,哪能投一次中一次。从早九点持续到晚上九点多,最后,主持人宣布中标候选人次序。
听到西建总为第一中标候选人,宏大集团为第二中标候选人,顾航和投标组成员难免失落,悄悄嘀咕:“又当了备胎……”
田建平装模作样地抱怨:“还是坐地炮厉害呀。”
台上台下纷纷向西建总投标组礼节性祝贺。对中标结果签字时,甲方代表周局长略带遗憾地安慰顾航:“你们只比西建总差零点五分。”
顾航尽量显出大度:“没关系,我们被评为第二候选人也觉得很荣幸,不能说完全没有希望吧?”
周局长说:“对对对,你们能这么想就好,这才是大家风范。”
次日中午,第一中标人西建总按惯例款待招投标各方,老总也来把酒答谢,落标各方还拿到一笔现金红包,算作精神安慰,其实是堵嘴。气势恢宏的西龙大酒店,排排场场的做派,让落标方感到西建总中标实至名归,同时也觉得,这个项目对西建总如牛刀宰鸡,纷纷议论会不会转包或分包的话题。
席间,顾航接到一个陌生来电,不想理会,可来电一个劲打,只好接听——
“顾经理?你是顾经理吧?”电话那头问。
“是我。”
“说话方便吗?听你那头乱糟糟的。”
顾航离开酒席:“说吧,你口音挺熟,哦,是不是李有才呀?”
“顾经理,你还记得俺口音呢?”
“怎么能忘呢,你不也记着我的手机号嘛。”
“谁的手机号俺都不上心,就记住你的了。”
“可你的手机号怎么换了?有句俗话:不做亏心事,不换手机号。”
“不换不行呀,俺们搞‘潜伏’呢。”
“别说得那么邪乎。你有什么事?”
“俺是问你,祁口的集中供热是不是开标了?”
“是呀。”
“你们宏大是不是OUT了?”
顾航讶异:“你怎么知道这么快?谁告诉你的?”
“中标的是不是西建总?”
顾航更觉奇怪:“你真神了。”
“俺还知道,你们投标组有内鬼。”
“‘内鬼’?你不是又喝高了吧?”
“哈……”李有才在电话里笑道,“顾经理,咱们做个交易吧。”
“什么交易?”
“俺们给你提供内鬼线索,你给俺们写举报材料。”
“举报什么?”
“举报一个十八亿大案。”
“我看你就是喝高了。”
田建平过来拉顾航入席:“顾航,你这投标组副组长不能躲酒啊。”
“这个人就是内鬼。”李有才说完便压了电话。
顾航慢慢放下手机,瞧了田建平一眼,重新入席。
田建平问顾航:“听说西建总只比咱们高零点五分?”
“高零点一分也是高呀。”
“西建总在工业设备安装方面也差强人意,有没有转包的可能?”
顾航明白田建平在试探,反问:“怎么,你有心思承包?”
“人大办公楼就快交工了,在找不到活的情况下……”
“你有独立承包权,可以试试。不过,你在安装方面也不精通,这次做标书我就看出来了。”
“不敢下水,永远不会游泳。”
“你在义临地区深耕这么多年,有人脉有资源,往下怎么做,那是你的事。”
“你能不能帮我试探一下华总?事成之后,我让你当有实权的工程副总指挥,不像刘宏发让你干采购。”
顾航冷笑:“让华总以为我早有异心?你自己去试探吧。”
应酬完西建总宴请,回到宏大集团总部已是半下午,顾航先去华总办公室汇报开标详情。其实华总昨天晚上就知道结果了,落标这种事,顾航他们普通工作人员想得开,华总是建筑协会理事、政协委员,在一个半大不大的项目上受挫,脸上有点挂不住。顾航先把第二候选人签字确认书和西建总的现金红包一并放在华总办公桌上。
华总把红包推给顾航:“先交给财务入账,履行完手续再分给投标组成员。”
“西建总的老总让我问候您,说场上是对手,场下是朋友,希望跟咱们建立合作关系。”
华总不置可否,看着确认书:“我们这次输得有点窝心啊……”
“是呀,续县长月初领着甲方来集团考察,我们还信心满满呢。”
“我和续岩峰县长交往多次,直到现在我还认为他很正派。他是技术型领导,今天上午,我们还通了一个小时电话。”
“他怎么说?”
“他好像也有难言之隐,让我们不要放弃,说第一替补也是有希望的。”
“礼节性安慰罢了。”
华总意有所指地问顾航:“你在投标一线,是否觉得,祁口县这次集中供热招投标,有不正常的地方?”
顾航斟酌着说:“开标前,临时换了地点和两个评委,好像有点蹊跷。”
“这也不算违规。你有没有想过,我们内部可能出了问题?”
“我们内部?”
华总让顾航把办公室门关严:“我们投标组可能出了内鬼。”
事关重大,顾航有点紧张,谨慎地问:“您能提示一下吗?”
华总说:“我有个老同学,是这次评委专家,他事后跟我讲,我们的技术标和商务标与西建总几乎雷同,特别是安装部分,每个标段的组织施工预案、工序、工期、报价、质量控制、甚至表述用语都相似,他当下就怀疑有一方泄标了。西建总主营房地产,在工业设备安装方面鲜有业绩,项目经理答辩时,有些概念含混不清,但评委中有人替他圆场。你分析一下,这是什么问题?”
“哦……要是这样的话……有可能泄标了。可我们最后一次确定标底时,每个人的手机都是关着的,人机分离,我检查过,当时您也在场。”顾航很困惑。
“你把手头工作放一放,全力调查这件事。记住:要暗查,不要打草惊蛇。我们宏大成立二十年了,从来没有出过这种败类,一定要把这个内鬼揪出来。”
顾航分析:“光有内鬼,难成气候,会不会是内外勾结,暗箱操作?”
“你先查一下再说,揪出内鬼,外鬼也会现形的。”
“如果外鬼的来头非同一般呢?连续县长都不敢不买他的账。高层领导插手工程项目是腐败的热点,我们要查到什么程度?”
华总坚定地说:“不怕,我倒要看看这个外鬼有多大来头,大不了我不当建筑协会理事,不当省政协委员。”
既然华总下决心揪出内鬼,顾航就有了支撑。他回到自己办公室,搜肠刮肚地把投标组成员过了一遍。投标组一共十二人,华总挂帅组长,总工总经为副,主要为把关。顾航是副组长兼总协调,田建平负责土建,另一位建造师负责安装。还有一众专业工程师、技术员、造价员、会计师、统计员,各司一职。一本建筑项目投标书,简单说是技术成本和商业成本的统筹优化;复杂说是一项系统工程,牵涉到专业技术储备,以及人、财、物各个方面。可谁是内鬼呢?顾航是谨慎的,不能毫无根据地怀疑某个人,想了半天,一点头绪没有。
下班后,同事们都走了,顾航半躺在沙发上,无意识地翻着手机通话记录,看到那个还没有标注名字的陌生号码,他怔了一下,腾地坐起。
这是李有才今天中午打来的,突兀的电话里也提到内鬼,如此巧合。顾航当时以为他喝多了,现在觉得非同寻常。
顾航迅速回拨电话:“……李有才,我中午有应酬,没顾上和你多聊。”
“俺知道你会打过来滴。”李有才在电话那头说。
“你要跟我做什么交易?”
“俺不是说了嘛,俺们给你提供内鬼线索,你帮俺们写举报材料。”
“你说得太玄乎,十八亿的案子,天方夜谭一般。你真没喝多呀?”
“好俺的顾经理,俺喝多了是大舌头,俺有一句话咬字不清了?”
“你凭什么说田建平是内鬼?”
“你们落标只是小插曲儿,老鼠拖木掀,大头在后边。你是好笔杆子,又懂法律,还有同情心。俺们有了素材,立马想到你了。你能不能来一趟义临市?咱们见个面,好好跟你交个底。”
“我刚从义临市回来……好吧,我明天上午过去,给你们带两瓶好酒。”
“随时随地等你来。酒不用带,俺们真戒了。张飞醉酒,丢了脑袋;宋江贪杯,下了大狱,都是教训呀。”
顾航晓得,别看李有才形象不怎么样,脑子确实灵光,没准真能提供有价值的线索。第二天上午,他驾着自己的黑色凯美瑞直奔义临市。
高速路上,莫名其妙的电话又一个,是陈寡妇打来的:“顾经理?……”
“是我,你是陈寡妇吧?长话短说,我开着车呢。”顾航边接听手机边回话。
陈寡妇笑嘻嘻地:“俺想请你喝喜酒。”
“好啊,我先恭喜你。男方是哪位?”
“九川太郎。”
“什么?”
“俺在西林镇集市上,发现了一个中国人装的日本人……阔呀,从头到脚五百万,坐的豪车五百万……”
“好啦好啦,你又开始离谱。”
“丁二一是不是装啥像啥?”
“怎么扯上丁二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