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三十上午,老小工提着编织袋跟在田建平身后走出住院部大楼。
“请您老上车。”田建平把老小工的编织袋放入后备箱,拉开后车门,异乎寻常地客气。
老小工这辈子哪里受用过“请”这个字,不以为对自己,左右看看又没旁人。
“请——”田建平再次做出表示。
“你……请俺呢?……”老小工还是怀疑。
“当然呀,您是贵客。”
“哎哟,不中不中,俺晕车呢,没吃药,走着去你工地吧。”
“医生说了,起死回生的人,体内会发生很多变化。口吃的,也许就不口吃了;晕车的,也许就不晕车了。”田建平笑吟吟地。
“俺晕了一辈子呢。”
“就当做个实验。我是爱干净的人,我都不怕您吐在我车上,您怕什么?”
“那……中。”老小工笨手笨脚爬上车后座。
田建平合住车门上驾驶位,从文件箱里取出平板电脑,打开电视剧《西游记》递给他:“我知道您老的爱好,路上解闷吧。”
“还有小电视呢?这出戏是……《雷音寺》吧?”老小工好奇地把玩。
“二十五集都在里面,让你看个够。”
霸道驶出县医院大门,没去工地,直接驶往城外。老小工在后座全神贯注欣赏《西游记》,根本没注意车往什么地方开。
四十公里后,霸道来到龙凤度假村,这里除夕的客人较往日少了许多。三辆黑色悍马威风凛凛一字排开,格外显眼。田建平的霸道平日里看着挺虎气,可停在悍马旁边,立刻有种小巫见大巫的感觉。
田建平再次恭敬地拉开车门:“请您老下车。”
老小工从平板电脑抬起眼,恍恍惚惚:“到哪嗬咧?好像走了不近呢?”
“晕车没?”
“还真没晕。俺咋不晕咧?这是哪嗬?”老小工下了车,左顾右盼。
“龙凤度假村——龙和凤,就是皇上和皇后沐浴游玩的地方。你看这里多气派。”田建平指着度假村雕龙刻凤的门面向他介绍。
“娘哎!俺、俺成皇上咧?”
“对呀,进去好好洗个澡,去去陈年的晦气。”
“洗澡?俺在澡堂洗过咧。”
“澡堂那叫煮饺子。”
“你不是让俺下夜吗?”
“哪能让您老受那罪呢,苦尽甘来,您老该好好享受人生啦。”
田建平扶他拾阶而上。老小工虽然穿着干净工衣,还是土里土气的样子。迎宾小姐迎上来,有点疑惑:“田经理,您今天陪的是?……”
“外宾。”
“外宾?”
“外面来的宾客不是外宾嘛。好生伺候着,先给老先生来个‘皇上套餐’。”
老小工懵了:“‘皇上’……‘套餐’?吃啥呢?……”
迎宾小姐憋住笑把老小工搀入大堂。
朱三定坐在二层栏杆处一张太师椅上抽着雪茄,瞧着下面,身旁站着俩黑衣保镖。田建平抬脸朝朱三定笑笑,向老小工努努嘴。
两个服务生帮助老小工换鞋,去往大堂后边包房。
田建平上到二楼,朱三定问他:“外傻老汉就是续县长的死忠?”
“绝对死忠,相互救过命。”田建平说。
“相互?”
“说来话长。早前,你不是借给我表妹一辆卡宴嘛……”田建平附在朱三定耳边详述野猫岭之事。
朱三定听完后冷笑:“爬肚皮容易,下肚皮就难咧。把偶新新的卡宴差点报废唠,还得偶找关系救援。”他用脚把茶几下一个旅行包踢给田建平,“这是龙凤度假村分红,沈导让偶提前给了续县长。你顺便给他捎个话,祁口县扫黄打非,他让郭主任给偶通了气,度假村平安过关,偶向他表示感谢。”
田建平提着旅行包下楼,放到霸道车上,锁好车门上来。朱三定问:“你跟偶妹妹拉呱上没有?”
“忙过腊月就有空了。不过,我发现你妹妹有点清高。”
“男人靠捧,女人靠哄,还用偶教你呢。”
田建平岔开话题:“朱董事长,我想跟你商量一下咱俩合作的事。”
“咱俩合作?咱俩不是在《灰狼计划》里合作呢?你干剧务,给偶封了个甚来?……哦,制片人,反正都是给掌柜的打工。你还要跟偶合作甚呢?”
“我想问问,你们西建总的资质是不是一级?”
“一级算个蛋,特级。”
田建平眼睛一亮:“特级?太好了!”他斟酌着问,“我的公司能不能挂靠在西建总?或者,西建总做总承包,然后转包给我?”
“有甚好项目呢?不上亿就不要跟偶谈。”
“是祁口县的集中供热项目,接近一个亿。”
“老鼠尾巴熬汤——没甚油水。”
“你是看不上,对我来说,正好在安装方面锻炼锻炼。”
朱三定弹弹烟灰,说:“偶发现你是个蹭子,还没跟偶妹妹搞上呢,倒开始糖稀公鸡倒粘呢。你表妹不是说过,凡是参加剧组的,不许夹带私货?”
“咱俩都是客串,哪能丢下自己的事业呢。”田建平看看周遭,“咱们找个安静地方说话,我陪你打几把台球?”
“你是球不行,还是甚球也行。”
两人起身,走入台球室。
老小工进入包房后,两个服务生不由分说,伺候他褪衣,套上绣龙黄缎浴袍,嘴里还念念有词:“请皇上更衣。”、“请皇上沐浴。”
老小工如坠云里雾里,没晕车却晕了场。服务生把他搀进套间,扶入热气腾腾的大理石浴池。好清亮的水,比澡堂里那退猪毛似的浑汤强到哪去了。
泡了一刻钟,进来两个如花似玉的姑娘,脱去身上的浴袍,几乎一丝不挂,都是红缎金丝抹胸和红穗小裤衩,娇滴滴的:“皇上!奴婢给你搓背”、“皇上!奴婢给你捏脚。”
老小工吓也吓死了,趴在水底,闭着眼睛一个劲摆手:“出去!出去!……”
包房的门被咣地撞开,老小工浑身湿漉漉地跑出来,没头没脑地乱喊:“田经理!田经理!俺不当皇上咧!俺要当小工!……”
值班经理慌忙拉住他,幸亏人少,否则这裸奔老汉不知要闹出多大笑话。
田建平跑过来,扶着栏杆问:“怎么了?”
老小工给田建平作揖恳求:“田经理,俺不想当皇上,你让俺下夜、烧茶炉、搬水泥,干啥都中。”
田建平对值班经理说:“老先生泡澡泡晕了,别搞那花活了,来简单的,找两个硬汉,好好给他搓几遍。”
值班经理叫来两个搓澡工,把老小工架进包房,搓澡工浑身的腱子肉把他吓得不敢动弹。
费了两个时辰洗完澡,老小工穿着浴袍从包房里出来,面色红润,光头上冒着热气,如同顶了一朵祥云。
已经等在大堂的田建平站起夸道:“这精精神神过年多好嘛。”
俩搓澡工满头大汗:“老板,给个红包吧,我俩轮流给他搓了三遍,累惨咧。”
“你是不知道,搓下那堆老泥,差点把下水道堵喽!”另一个搓澡工说。
“好好,一人一个红包。”田建平掏出俩红包,发给搓澡工。
老小工觉得冤枉:“‘套餐’还没吃呢。”
“那是您老不敢吃嘛,两个丫鬟多水灵,花活可多呢。”
“丫鬟不能当饭吃呀。”
“您老是饿了吧?走,咱们去餐厅。”田建平领着老小工往餐厅走。“您老想吃西餐还是中餐?”
“别来稀(西)的,来点稠的吧,饿得俺前心贴后心咧。”
进入中餐厅包间坐定,女服务员递上菜谱:“二位谁点菜?”
“俺不识字。”老小工说。
服务员愣了。
“有什么奇怪,老先生在国外待了几十年,汉字都快忘光了。”田建平说。
服务员打量老小工:“咋一口中南话呢?”
“这叫‘乡音无改鬓毛衰’,老师没教过你这句?”田建平问服务员。
“我懂英语。”服务员说。
“基里巴斯语,懂吗?”田建平白她一眼。
服务员笑道:“你把基里巴斯的‘里’字去掉,不是更好听嘛。”
“‘基……巴斯’?你挺幽默。”田建平拍拍服务员屁股,给她个红包,然后问老小工,“您老想吃点什么?”
“炒萝卜丝,来几个馍。”老小工还有点拘束。
服务员笑得不亦乐乎。
“笑什么?老先生在海外吃龙虾吃腻了,想吃点家乡菜。”田建平和他商量,“这里还真没有炒萝卜丝,肉菜您随便点。”
“那就……烧个大肠头,来头大蒜。”
“有溜肥肠、金钱肚,我看大蒜就免了吧,口味太重,咱还要办正事呢。”田建平同老小工商量完,对服务员说,“再来一斤宫廷水饺。”
“咱俩吃一斤?”老小工问。
“是不是吃不了?”
“不够吧?”
“那就来二斤。”
“过年咧,来三斤吧。”
“我的妈呀……”
餐罢,田建平和老小工边走边谈:“您老还差几身行头,咱们到义临市置办。”
“义临市?……不去工地咧?俺以为工地没人做饭,把下顿也吃咧。”
“您老从此不要再想工地了。”
“那为啥?”
“为给您老圆梦啊。”
“圆梦?俺那个最好的梦,是临死前梦的,东海龙宫……”
“对,咱们就追您那个梦去!”田建平请老小工上了车,发动引擎。
“俺的衣裳呢?”老小工忽然想起。
“除旧布新,旧的什么都不要了。”
“不中不中,保暖内衣是续县长给俺的,还有身份证、银行卡,丢不得!”
“好,我给您拿去。”田建平很快取来老小工的工衣内衣,屏住呼吸塞进编织袋里,大概嫌味道不好。
“这身龙袍咋办?”老小工要褪下浴袍。
“您就穿着吧,去市里试衣服方便。”田建平开动霸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