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班医生说:“上次酒驾出车祸,120就是把他送进来抢救,结果呢,他是顶包货,把交警都弄蒙了。我一看他胡子就认出他了,后来听说他外号就叫顶包。虽然他上次没事,不过这次……挺不过去了。”
“有这么严重吗?”顾航问。
“心肺指数都不正常,啰音很重,已经上了呼吸机,并发症对他这个岁数的人来说,随时会有生命危险。”
“需要通知他家属吗?”老蔡问。
“家属在哪儿?”医生问。
“中南省。”老蔡说。
“还跨省呢?怕是来不及了。”值班医生说,“你们尽义务也得尽到底呀,早做准备吧。”
“请你们全力以赴抢救,我们想法通知他家属。”顾航对值班医生说。
“我们对任何病人都是全力以赴,这是我们的责任。我的意思是,你们都是外乡人,眼看到了年根,别等病人咽了气才手忙脚乱,到时候什么也买不着。县里没有火葬场,你们给他准备后事,一并把坟地联系好。”值班医生说。
“坟地?”顾航更觉棘手。
“医院大门口有专干这行的。”值班医生说罢,扭头走了。
顾航他们来到医院大门口,电线杆和门柱上贴满售卖殡葬用品和代办丧事的小广告,粗略估算,一万块根本打不住。
三人一筹莫展之际,身边过来两个本地人,双手拢在袖筒里,大概也是做此类生意的,搭讪顾航:“有人捱不过年咧?”
“你们是干嘛的?”顾航打量他俩。
“偶们是卖老房的。四六柏木的,里外桐油,比他广告上三五松木的还便宜。”其中一个擤着鼻涕说。
顾航知道老房是指棺材,四六和三五是指板材的厚度。再问:“你们能不能连老房带坟地一块包办?”
“还没找下埋处呢?你们是外地的?”另一个本地人问。
顾航点点头。
这俩本地人到一旁商量去了,边商量边打电话。
老蔡悄悄告诉顾航:“不能找这些人包办,靠不住。俺们遇过这种事,先把钱收了,瞎胡找块地埋了,过些日子再把棺材挖出来,刷遍漆重新卖。”
顾航一愣:“还有这么挣钱的?尸体怎么处理?”
“找个烂箱子把人装进去,连坟头都不留。”老蔡说。
“那不成孤魂野鬼了?老光棍再不济,也不能落个这下场呀。”顾航否定。
“即便这样处理,说不定公安还要找麻烦呢。”小文说。
那俩本地人大概合计好了,过来对顾航说:“丧葬用品、老房、坟地、开挖埋土,一条龙服务,总共一万八。”
'顾航委婉地拒绝:“人还没咽气呢,我们先看看行市。”
一个本地人说:“人的命,天注定,老天收人没商量,俺们服务有商量,可以再给你们让点儿。”
“有商量就行,你们留下联系方式,也许拖几天,也许一瞬间。”顾航说。
一个本地人递给顾航一张名片:“年前一个价,年时一个价,赶上过年那几天,加倍也找不来人,谁不嫌晦气。”
“找不来人就在医院冰柜里冻起来,过完年再说。”老蔡不想跟他们纠缠。
早做准备还是应该的。一个人的红事白事都让顾航摊上了,月老不成,隔天就是丧管,真邪门。好在他还有些经验,在单位也当过丧管。老小工按虚岁算五十四,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够买寿衣资格了,先安排小文去置办。蹬腿以后还得净身、穿衣、抬尸、扛棺材,人手明显不足。他打电话告诉陈寡妇,让她通知她娘,来不来自愿,主要是商量能不能在寺头村买块坟地。那里是老小工曾经生活和战斗过的地方,有纪念意义,“伪村长”和真村长做个伴也是不错的归宿。当然,还得把那几个多才多艺的屠夫也请来,吹打着再送一回“村长大人”。
老蔡存有李有才的手机号,问顾航用不用通知哥四个。顾航考虑,他们离开工地前认了丁二一为老哥,还托顾航照顾呢,按理也得通知。哥四个如果能赶到,抬棺的人手就差不多了。刚拜过把子就得尽兄弟义务,没办法,赶得早不如赶得巧,谁给谁收尸得阎王爷说了算。可是,哥四个在哪儿呢?如果回了老家,为这事再返回来?大过年的,车票不好买,来得及吗?
老蔡拨通李有才的手机,先说了几句,把手机递给顾航。李有才在电话里问:“顾经理,你说用不用通知丁二一家里头?”
“他家还有什么人?”顾航问。
“有两个叔伯兄弟,俺没有他们电话。”
“村委会的电话你有没有?”
“能打听到。”
“你设法通知村委会,让村委会通知他两个叔伯兄弟。你们四个这会儿是在老家?还是在哪儿?”
“俺们……离祁口不远,下午能过去。”李有才支吾。
离祁口不远?为什么没回家?这个问题在顾航脑子里闪了一下,顾不上多想。
陈寡妇扶着老娘来了,老娘也是病恹恹的。
四个屠夫变身成为吹鼓手,唢呐、笙、小钹之类尽数带来。老小工生前爱听戏,《三打白骨精》找不下戏班子,补上一段《哭坟》也是不错的安魂曲。
顾航请陈寡妇娘坐下,关切地问:“您这身体是怎么了?”
“也是前个晚上给猪接生,里头热外头冻,吹着咧。”陈寡妇娘有气无力地。“唉,没想到,他受的风寒比俺还厉害,命都保不住咧。”
“会不会得了猪流感?”顾航猜疑。
“要是猪流感倒好咧,看病、抢救、治丧,国家包圆。”陈寡妇说。
其实老小工不完全是给猪接生受了溽热风寒,最多算间接原因,直接因素还是神经兮兮穿一身湿内衣见续县长,凛冽中把自己壮实的身体糟蹋得垂垂将死。但是顾航不能把话说透,人家不知内情揽下责任,往下的事情就好商量。买坟地是最大的难题,丁二一又不是寺头村人,凭什么让你外来户的棺材进来?“伪村长”也是伪的,取乐而已,没这特权,农村人最讲究这些。所以,还是拐子拜年——就着一歪吧。
于是,顾航略带夸张地说:“是呀,他昨天早上从村里回来,哭哭啼啼的,人就快倒了。”
不这么说办不成大事,顾航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老蔡和小文当然不会拆穿他,都知道坟地的事难办。
陈寡妇娘叹息道:“咳,实诚人,心太重,几口猪死就死咧,又不是死了人。俺也不打算养咧,过了年全部处理。”
“您看,这病危通知书都下来了,祁口县还没火葬场,又不能拉回他老家,只能就地土葬。这坟地的事?……”顾航试探老太太的口气。
“俺娘知道你们为这个发愁,这不拖着病体来和你们商量。”陈寡妇说。
“老人家,您真是善解人意。”顾航极力奉承。
“他是为俺干活病倒的,俺不能不管。他家人主(至亲)有话没?”陈寡妇娘问。
“人主正联系呢。”顾航回答。
“光棍一条,人主能说个啥,大过年的,来不来都不一定。”陈寡妇说。
正巧李有才给顾航来电话,顾航打开扩音:“顾经理,牛蹄村村委会已经通知到了,丁二一两个叔伯兄弟都说来不了,他们的意见死哪嗬埋哪嗬,死亡证明寄回去就中。”
陈寡妇娘听此,做出决断:“那俺就当他一回人主吧,他好歹也算寺头村半个人,就按这边风俗走。”
“行,关键是坟地。”顾航说。
“就埋俺家坟地里。”陈寡妇娘说。
“你家坟地?那当然好了,村里没意见吧?”
“自家坟地,俺愿意就中。”
一个大难题终于有了眉目,顾航心里踏实了。可没想到,陈寡妇娘转瞬又给他出个难题:“你最好给他配个阴婚,光棍不能转世。”
“配阴婚?这……给死人当月老我还真没干过。”顾航为难地说。
陈寡妇背过身,不知伤心还是好笑。
顾航心想:配球的阴婚呢,就他这无由头谄媚领导,为争个另眼相看作践自己,还转世呢?少个这等货色,世界更干净。丁二一你就原谅我吧,爱恨交加,免不了胡思乱想,反正你也不知道。给你配阳婚我还出力不讨好呢,配阴婚我实在帮不了这个忙。
“俺不是说当下,说以后。”陈寡妇娘见顾航发愁,又给他解释。
“对,以后慢慢找吧,我结记着,你们也给操点心。配阴婚好像不用管年龄,是女的就行。”顾航又松了口气。
陈寡妇一直低头不语,不知想什么。是庆幸自己高瞻远瞩没跟这短命鬼定婚?还是同情老光棍实在光得可怜?应该是同情多于庆幸。风水不好,殃及倒插门的没进门就要呜呼,手心里没木字也得倒霉。老娘见她心不在焉,支她回去照料猪圈,陈寡妇抹着鼻子离开。这种场面她不在也好,估计她很犯难。
下午五点多,李有才他们来到县医院。哥四个都穿着深蓝色新工装,却是反穿,隐约能看到工装里面印的字迹。这是为什么?他们找到新工作了?顾航现在顾不上关心这些,备办丧事要紧。他给刘宏发打电话,刘宏发还是推托,只把项目部剩余人员派过来,人手富富有余。
晚饭在医院外面餐馆里,挤一挤将就坐了一大桌。来帮忙的都是热心肠,不能让人家饿肚子。刚吃几口,留在医院的小文慌慌张张跑来:“快点快点!医生让穿戴呢!”
天哪!这等于宣告丁二一同志寿终正寝了!顾航瞅一眼手表——晚上七点九分。这个七九不分的家伙,上天堂还挑钟点识字呢。
大家跑回医院急救室门口,神色紧张,胆小的躲一旁,没见过这阵势,更不敢搬弄死人。李有才当仁不让,打开寿衣看了看,很有经验地先把衣服套在一起。又取出编织袋里那身保暖内衣:“这身内衣咋还有点潮呢?”
顾航叹口气:“这是他的最爱,让他带走吧。”
翻出那身护林员工装,哥四个惊愕不已,面面相觑。
顾航发现他们神色异常:“怎么了?”
二贵说:“以前没发现他有这种工衣呀,这是护林员的,上面还有字呢。”
李有才悄悄问顾航:“丁老哥留下话没有?”
顾航不动声色:“回头跟你们说。”
护士不让乱人进急救室:“等一下,还没拔管呢,推到停尸间穿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