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贵接到李有才开始行动的电话时正在鱼塘卸鱼。虽然老大和陈寡妇商定的初步计划昨天就告诉他了,他也有思想准备,没料到这么快就要付诸行动。李有才不让二贵参加,是出于保存实力和保留希望的目的,这是对的。可计划从编制到执行,过于仓促和轻率。最起码,广东酒楼里需要提前安排一个人,一是把目标辨别清楚,确认无疑再行动;二是仔细观察周边情况,有没有埋伏。这么说有点事后诸葛亮的意味,可顾航不是没有提醒过李有才,你们已经暴露了,这种情况下,即便不转移,做事也应该多个心眼儿。李有才该聪明的时候不够聪明,偏执又盲动,仗义又冒险,应了顾航那句“高估自己低估对手”。顾航的建议他压根听不进去,一步步陷入对手编织的罗网。古往今来,专政的属性从来是由权力的属性做定义的,抓你们简直太简单,太没商量。
二贵担心哥仨的安危,状态失常,卸鱼应该一筐一筐过秤,然后向钓客们喊出斤数,可他心不在焉地直接倒进塘里。
钓客们不干了,向鱼塘老板嚷嚷:“你说放三千斤鱼,这才放了多少?”
鱼塘老板走过来骂二贵:“你脑子进水了?不过秤也不报数?”
二贵被骂的越发呆滞,臭小把他推走:“白班连夜班,缺觉呢,睡去吧。”
二贵回到小屋给李有才和金锁银锁打电话,都不通。正在忐忑之际,朱晋萍给他打来电话:“二贵!有人在广东酒楼诱捕你们呢!”
二贵慌了:“俺没在广东酒楼,是有才哥他们仨要劫走丁老哥!”
“赶紧给他们打电话,丁老哥送回老家了,广东酒楼那对是假的,是诱饵!”
“他们电话都不通,这可咋办!”二贵冲出小屋,往鱼塘外面跑着回话,“俺打的过去吧!”
“来不及了!”朱晋萍装起手机,一路疾驰,连闯红灯。
曼青与彭副总喝完早茶,已经走下广东酒楼门厅台阶,朝停车场走来。
李有才低声吩咐金锁银锁:“目标出现,准备行动。”
哥仨下车,侧车门开着,发动机没熄火,他们装作抽烟,相互点火。
埋伏在停车场中巴车里的特警也推开车门,准备抓捕。
突然一声急刹车的尖叫,咣地腾起一团烟尘——蛋蛋车被霸道车追尾,撞出去一截,哥仨吓傻,朱晋萍被弹出的气囊震晕。
快到车前的曼青和彭副总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故惊得驻足不前。
中巴车里准备实施抓捕的特警们不知所措。
朱晋萍口吐白沫,手脚抽搐,李有才拉开霸道车门,金锁银锁帮着抱她下来,让她平躺。李有才使劲扳开她闭合的上下齿,把手机伸进她嘴里防止咬舌,动作看似残忍,却是最有效的抢救方式,金锁哥俩帮着掐人中……
二贵乘出租车赶到广东酒楼时,朱晋萍已被120急救车鸣着警笛拉走,交警正在勘察现场,四周围满路人。二贵装作看热闹蹭到李有才身旁嘀咕几句,李有才脸色大变,领着金锁银锁悄悄离开现场,蛋蛋车和行李都不要了,逃命吧!
曼华在行驶的商务车里接到曼青的电话:“曼华,诱捕没有成功!”
“怎么回事?”曼华愕问。
“被一场突发追尾事故搅局了,追尾车是田建平的霸道,司机是朱晋萍。”
“啊?!……怎么会这么巧?……”曼华难以置信。
“看样子朱晋萍当时癫痫发作,失控追尾,三个农民工反而抢救她。”
“我知道她有癫痫病史……可、可这也太巧了!”曼华气得顿足。“那几个农民工呢?先把他们控制起来呀!”
“他们没犯事,怎么控制?没这个预案。当时围了一堆人,宋副市长只好把警力撤了,我们也只能离开。”
“宋副市长这么不给力?打电话告诉干爸。”
“干爸去北京开会,飞机上呢,不能接电话。我已经给续县长打了电话,他让你抓紧把男一号送回老家,当天赶回来。”
“那几个农民工万一潜回老家,动员男一号‘罢演’怎么办?”曼华又问。
“续县长说,他敢把男一号放走,就有把握把他弄回来,不会耽误《灰狼计划》。这种时候,让剧组某些人充分暴露一下也好。”
曼华转念一想:“对,看看哼哈二将什么嘴脸。”
男一号脑袋仰在座位上,迷迷糊糊望着窗外,不知想什么。眼见路过诸多服务区不进,实在忍不住肚饥:“早茶没有,盒饭也不给……”
“赶路要紧,你回去自己解决午饭。”沈曼华说。
别克商务车行驶五百多公里,中午驶出顶山高速出口。车在影视城停留片刻,沈曼华进道具商店买来假胡须,让男一号对着化妆镜把胡须粘到脸上。
驶入牛蹄村,火辣辣的日头正毒,村街上几乎没人影。男一号大半年没回家,似乎找不到自己老窝了。曼华问他:“你家在哪儿呢?”
他忽然对司机喊:“STOP!往后倒、再倒,就这嗬——”
原来是一溜蓝色围挡遮住视线,房主有点认生。前些日子曾在这里争论房屋产权归属的大堂兄二堂兄都不见了,喧闹的地段冷冷清清。曼华下车,横穿马路绕过围挡,总算见到那间破败的土坯房。
枣树荫下坐着拾荒的独眼老妪,年岁估计比树龄还老,灰发蓬乱,拐杖倚在树干上,把捡来的塑料壶用绳子穿起。
独眼老太太以为曼华内急:“妮子,那不是茅厕,俺给房主瞭着呢。”
曼华拍照房屋,回到车上,问男一号:“你还雇了个独眼老太太看门?”
“是捡破烂的姚老太吧,她常在俺家树下歇脚,俺让她捎带瞭着房。”
“你这破房有碍观瞻,村里要拆吧?”
“俺不答应谁敢拆?好歹也是‘文物’。”
“狗屁文物,连茅厕都不如。”曼华从包里一样一样往外掏东西,“——这是你的身份证、银行卡……”
男一号诧异:“咦?没让毛贼偷走?”
“偷走了也能找回来呀。还有你量黄米剩下的五千块,够你花一阵的。你每次打工回来,是不是要去村委会报到?”
“俺户口本、护照、家门钥匙,都在村委会搁着哩,搁身上怕丢。”
“你这次去拿钥匙,村委会的人肯定要问你,这段时间在哪儿打工呢,你就说,年前本来准备回顶山,坐错车坐到内蒙包头了,在那儿干了三个月。”
“包头?……在哪嗬……”
“中北往北。”
“好记,不就是脑袋破了用纱布包住——包头。”
曼华再端详他,觉得欠缺:“脸皮太白,跟你过去的相貌还是有出入。”
“演回过去简单。”他对小黄吩咐,“路边有人家盖房呢,装点水泥灰来。”
小黄下车把水泥灰装了一塑料袋,正好被多管闲事的姚老太看见:“干啥呢!”
小黄赶紧上车,男一号指挥小林开出村街,拐上土路,在水渠边一棵大柳树下停住。瞅瞅没人,他下车把水泥灰从头顶倒下,头发、眉毛、胡子、脸上、手上、全身成了灰人,再拣个破草帽戴上,活脱脱变回原来的老小工。
沈曼华竖起拇指:“绝了!简单实用的化妆术。”
男一号扒住车窗,可怜巴巴地:“俺还有个小要求。”
“什么小要求?”
“俺想……打高尔夫……”
曼华眉毛一竖:“这还是小要求?附近哪有高尔夫球场?哪有你这副穷样儿打高尔夫的?梅岭庄园那么好的条件你把握不住,现在后悔了?”
“俺闲在家,没活干难受,想练练手。”
“你闲下来就练签字,以后的重头戏在签约仪式上。”
“见天练于九川三个字,练得俺真名都不会写咧。”
曼华想起什么:“差点忘了大事,你上来。”她拿出授权委托书和笔,垫着文件包递给男一号,指着委托人签字处,“在这儿签上你于九川的名字。”
“这是签啥呢?”
“授权委托书。你在义临市已经是场面上的阔佬,你不在的时候授权我替你行使权力,比如买下梅岭庄园。你再回去,可以到那儿打球了。”
“中!”男一号不假思索,接过笔一挥而就,于九川三个字写得龙飞凤舞。
曼华看看笔迹挺满意:“没白练,保持住啊。好了,你走吧。”
男一号恋恋不舍下车,曼华从后窗瞧着那个佝偻的背影渐行渐远,由衷地感慨:“戏路真是挺宽,自求多福吧……”
商务车开到丁字口停住,做眼线的小黄下来,车开走。
今天是周日,牛蹄村四个村干部和会计正在村委会办公室加班,主要议题是商量村街改造和土地确权。加班要吃工作餐,饭店送来的,有菜有肉也不差,丁二一那饿死鬼来拿家门钥匙的时候,正好赶上残羹剩饭。
“说曹操曹操到,那不是顶包,回来咧,狗日的真没死在外边。”村会计先瞅见缩头缩脑进院的丁二一。
“还是那副灰头土脸的揍行。”妇女主任鄙视道。
“赶趟,让他把委托书签了字。”合作社理事长对村主任说。
主任寻思:“他在外边搞了个对象,那婆娘凶着呢,先问问情况再说。”
丁二一迈进办公室门一条腿,看到村干部都在,另一条腿不敢迈入。
“顶包!你过完年死哪嗬去咧?准备给你上失踪人口名单呢。”治保主任训他。
“俺在……中北往北……内蒙……脑袋破了用纱布包住——包头。”他答道。
“你倒是赤脚走遍天下,光棍不怕屋塌,回来拿分红呢?”理事长凶巴巴的。
“嗯,俺再凑点儿,借点儿,把房盖起来。”
“盖你娘蛋呢,你那间破土坯房占了咱村最好的街面,准备……”
村主任阻止理事长往下说,打开铁皮柜找出档案袋,取出里面的钥匙和零碎钱递给丁二一:“这是你屋炕洞里藏的二百五十块零钱,差点喂了耗子。”
“把俺的护照也给俺吧。”丁二一要求。
“出国呀?”主任把护照拿出来给他,“有好事告村委会一声,俺们成全你。”
丁二一掏出兜里的五千元,废纸娄拣个塑料袋把钱和护照合并装进去揣好。
“你去年十月就出去咧,快一年才挣这几个?又被工头窝把咧?”主任问。
“还有点儿,在卡里存着。”
“学会用卡也算长进。”
“俺学的能耐多呢,还会打高……”
“学会打糕咧?不对吧?打糕是南方食物。”会计问。
“不是打糕,是打……姓高的……”丁二一吞吞吐吐。
“你还敢打人?扯你娘烂臊!你打俺试试。”理事长继续凶他。
还是主任和蔼:“俺问你,你在中北省祁口县打工,是不是认识个陈寡妇?”
“她叫陈桂英,现年四十八,干啥啥不中,就会挫两把。”他改个字照搬。
“不管咋,人家看上你咧,正月里来咱村寻过你,诚心跟你过日子,还要给你修房呢。你是啥打算?你找个对象不易,村里也愿成全你俩。这样吧,俺给陈寡妇去电话,你俩好好合计合计,今个就决定。”主任拿出通讯录,翻找号码。
丁二一鼻孔一翕一翕,似乎嗅到什么,眼睛一个劲往餐桌那边瞅。昨晚上喝茅台把五脏六腑翻腾空了,到现在茶米未沾,条件反射,肚里咕咕直叫。
“那是为你准备的‘接风宴’,吃完了把碗筷给饭馆送回去。”会计吩咐。
丁二一早就饿慌了,顾不得体面不体面,到餐桌旁风卷残云般刮锅底、舔盘子,吧唧吧唧又似猪进食。演回过去太简单,没社交场合那么多讲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