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一号今天穿的是一身棕黄色暗纹薄毛料西装,宽檐礼帽,鳄鱼软底皮鞋,簪花领带,人流中还是显得比较另类。如今出门不再需要导演选装,自己就可以搭配,故地重游,他特意挑了一副大号墨镜,几乎把半张脸遮住。他当然不想被人认出,好日子正在火候,岂能半途而废。
他随着熙熙攘攘的人群东瞄西看,逛到十字街口,忽然耸了耸鼻翼,空气中飘来阵阵卤肉的香味,吸引他停住脚步。这味道太熟悉了,香中带点腥,腥中带点臭,陈寡妇娘做的卤肠头就是这个味。百味中能嗅出自己的最爱,只能用特异功能来解释。他循着气味边走边望,快到最后几家摊位,瞧见那冤家了:还是男式短发,粗脖颈上一棱一棱亮油油的滚刀肉,黑色大汗衫,肩膀上搭块脏毛巾,又当抹布又擦汗,不时还往怀里和腋下抹几下。两只气球似的大奶与肚皮之间总是湿哒哒的,不是因为天气热,是因为没几个顾客光顾,把她急出汗了。
改头换面的男一号从县医院死去活来之后,再没与陈寡妇见过面。那段戛然而止的情缘,错在于谁已不重要,一个巴掌拍不响,应该都有责任。他不知道分手这段时间在陈寡妇身上发生了什么,更不晓得她为了找他吃尽苦头,也闹出许多笑话。此时此刻,她还是她,他却不是“他”了。颠覆性角色可以颠覆任何想象,他还认得她,她能认得他吗?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相处虽然短暂,感情还是有的。突出部战役的硝烟犹在,合欢的余韵看见她就有了回忆。性这方面,导演的约束虽然是为自身安全,客观上却帮了陈寡妇,维港老板多爱风流,男一号若乱了性,如何面对旧识呢。
他没敢一下走进铺子,陈寡妇的炮杖脾气与容貌一样让他记忆犹新,以至于好容易升的万丈豪情见了她就急剧畏缩,像足气的轮胎突然被利器划破。可卤肠头的味道实在太馋人了,他转过去,又转回来。
“大姑,那个穿西装戴礼帽的,在咱锅前转悠好几回了,我还见他擦口水呢。”秀秀瞧见男一号又转过来,悄悄告诉陈寡妇。
“俺也注意他了,兴许想吃没带钱,兴许嫌咱铺面脏,你快去换换台布。”陈寡妇嘱咐罢秀秀,故意扯开嗓子吆喝,“哎!又香又嫩的卤肠头!吃一根想一辈子唻!”
不是针对性吆喝,却又那么针对,男一号吓得转身就走。他不能让她认出来,重任在肩,认出来就全砸了。虽然他压根没听说过《灰狼计划》,也搞不懂导演和省市县三级红顶子煞费苦心,塑造他这么个“洋老板”是为倒卖十八亿矿山资源。今天的现在,剧组主创人员正在打着高尔夫球开密会,决定下一步行动计划。男一号只知道自己是个假货,是个替死鬼角色,究竟顶了多大包,不识数,上了万就没概念了。为报答续县长知遇之情救命之恩,哪怕牢底坐穿,哪怕脑袋搬家,没说的,不认怂不露孬。报恩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彻底明白:苦日子越苦,好日子越好;保住他们,就是保住自己。他珍惜和享受现在,再不想回到半个人都不如的过去,再不想成为付出劳动却得不到报酬,讨要血汗钱反被暴打的可怜农民工。这段时间他似乎弄懂了什么是尊严,把你当人看就是尊严。与其再过以前受白眼被凌辱的日子,不如顶完大包就慷慨就义,这就是他的理念。所以,他从最初被动接受角色,到如今主动提高演技,完全是内在动力起了作用。时下的他多受尊崇,浑身珠光宝气,出门豪车伺候,到处投来礼貌和敬重的目光,吃的喝的更不用说了,玉皇大帝都比不上他。就是眼前这个横蛮无忌的女人,过去对他够凶,现在还敢凶吗?你不就是个卖猪屁眼儿的,凶什么凶,以为我想吃没带钱?一会儿让你瞅瞅票子——老外的票子,吓死你。
他考虑好了,就装不认识,吃完肠头解完馋,多给她留几个花销,也算对过去的恩爱做些补偿。于是,踯踯躅躅,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他的腿脚又挪回来。
陈寡妇的驴脾气还真是一点没改,搓火地怼他:“哎哎哎,你到底买不买呢?穿得齐齐整整,这么磨叽,戳在俺锅前头好几回了,还挡俺生意呢。”
男一号心想,你有点涵养好不好,和气生财嘛,像我现在,把斯文露在外面,把丑陋藏在里面,剧组里哪个不是这样。你还摆地摊呢,俺的生意都做到国外啦。
“你再不走开,俺往你身上泼油了啊。”陈寡妇拿起长把勺子。
他彻底放心,这么近都没认出来,可以开吃了。他咽下嘴里哗哗的口水,用一根手指戳向锅里的卤肠头。
“来一根?”她马上变得客气。
对方改成两根手指。
“两根?”她和颜悦色。
对方改成三根手指。
“三根?!”她大喜过望。“俺的娘呀,遇上吃货了,还是个哑巴吃货。”
“他可能不会说中国话。”秀秀用英语问,“three(三)?”
“噎死(YES)!”这假洋鬼子不识中国数,反倒认识外国数了。
“你可别噎死。”陈寡妇把三根肠头夹出来,过完台秤,放在大碗里搁在圆桌上,对那假洋鬼子示意,“你滴,咪西咪西——”
假洋鬼子点头哈腰坐下,掏出手绢铺在腿上,拿起筷子,陶醉地闻闻卤肠头:“吆西!……”。考察团里有日本商人,耳濡目染加上爱模仿,能对付两下。
“还就是日本人。”陈寡妇悄悄对秀秀说,“给他拍个照,摆在门口做招牌,配上说明:陈寡妇卤肠头,日本人爱这口!
可那“日本人”下嘴之前,却满桌子找东西。
“问问他找啥呢?”陈寡妇捅一捅秀秀。
“我不会日语。” 秀秀说。她正在用手机给“日本人”偷偷录像呢。
陈寡妇递过去一小碗辣醋调和,“日本人”还在边比划边寻找。
“要啥呢这是?”陈寡妇实在搞不明白。
“日本人”脸都憋红了,直接冒出一句粤语普通话:“来头大蒜哪!”
陈寡妇吓得差点蹦起:“娘呀!会说中国话呀!”赶忙递过去一头蒜。
这句抛玉引砖的关键词,可惜陈寡妇当下没来得及砸吧,外边有客人要买熟肉。她忙完生意,再回过头去,一根肠头已进入那“日本人”肚里。秀秀还让他做了个伸出大拇指夸赞的手势摆拍。他下嘴第二根的时候,吃相引起陈寡妇注意了,食肉动物掏肛式吃法,少见又熟悉,只有众里寻他千百度的那个家伙是这么下嘴。吧唧吧唧,声音也像。“日本人”发现陈寡妇在注意他,马上不再吧唧,闭住嘴巴细嚼慢咽,明显装洋蒜。他为什么要这样?
“日本人”放慢进食速度,还从礼帽下檐和墨镜上檐的缝隙间时不时瞅一眼陈寡妇,严防这泼妇可能的举动。为了一张嘴,冒了天大险,他有点后悔。
陈寡妇想起“日本人”刚才那句“来头大蒜啦”,不由得浑身一震,既敏感又麻木的神经似乎一下被激活。眼前这个外国吃货到底是不是外国人?老外会说几句中国话是常有的事,他怎么偏会这句呢?这句话是失踪快半年的老相好上次大啖肠头时候说过,也只有他喜欢用大蒜的重口味压制肠头的重口味。这个“日本人”从吃相到吧唧,让陈寡妇越来越觉得似曾相识,更可疑的是他被注意后还特意掩饰。老外品尝中国小吃,大都浅尝辄止,能不能接受味道,能不能接受部位,都是问题,这货居然要了三根肠头!中国人都很少能一次吃三根,只有丁二一具备那惊人的胃口,上次除了吃肠头,一盆杀猪菜几乎都下了他肚里。他刚才在锅跟前左转右转迟迟不肯进来,嘴巴像贴了封条,不说话只做动作,是不是怕我听出他口音?陈寡妇越琢磨越觉得像他。
然而,像,不等于是。印象中的丁二一哪有这么排场,脸黑得赛李逵,手伸出像树根,身形是罗锅带罗圈,叉开双臂背上水泥,怎么看都是竖版XO。眼前这位食客身板展展的,面皮白白的,进来时身上还有股花露水味道。不像工地的老小工,倒像戏里的老小生。撇开这些不说,关键是这位“日本人”没有丁二一那标志性的胡子。飞扬跋扈的胡子惊天地泣鬼神,打死都不剃,她和他就是因为剃不剃,拜拜的。她没见过丁二一剃净胡子的模样,也没见过老爹剃净胡子的模样,从有记忆的年岁起,老爹的胡子就蓬乱芜杂,很少修剪。入殓的时候老娘也没给他净面,让他把胡子带到了另一个世界。还有,老爹和丁二一复制粘贴的红色酒糟鼻,消失得无影无踪。没有对照的模板,陈寡妇咋看又觉得不像。
她手机里倒是存着老爹的遗像,死人相片找活人,丢人丢到丁二一老家去了。补拍一张丁二一的护照相片,也带着胡须。
“秀秀,看你爷爷这张相片,跟那日本人像不像?”陈寡妇拿着手机悄悄让侄女辨识。
“大姑哎,你咋让我看这张相片呢!我最怕见爷爷的遗像,去奶奶家都不敢进里屋,晚上做恶梦呢。”秀秀闭住眼把脸扭到一边。
“你见过大姑年前搞那个对象没?”
“你说伪村长?见过呀,村里人差不多都见过。咋么?”
“你看伪村长跟那日本人像不像?”
“大姑呀,我看你卖猪脑子最合适。”
“这孩子,咋跟大姑说话呢。”
“本来么,蚯蚓能跟天龙比?”
“蚯蚓是地龙。”
“那还不是泥里钻着。”
陈寡妇站起来,在围裙上擦擦手:“过饭口了,人不多,你招呼铺面,俺跟日本人唠一唠。”
秀秀一把将她扯住:“他听不懂中国话,你唠个啥劲?”
“他会一句,没准能蹦出第二句。俺想趁他不备,把他墨镜摘下来仔细认认。”
“你疯了?闹出国际纠纷让你上头条!”
“头条就头条,俺就想出名。”
“我马上报警!”秀秀掏出手机威胁大姑。
陈寡妇消停一会,又说:“俺给他送碗杂碎汤,加个饼,光吃肠头多腻呀。”她从另一口锅里盛出一碗杂碎汤,取一个烧饼搁在盘里,给“日本人”放到桌上。
“日本人”点了点头,陈寡妇就手坐下,“日本人”把帽檐压得更低。
秀秀紧张地注视着大姑,握手机的双手一直发抖。
陈寡妇往前挪动位置,“日本人”往后挪动。
秀秀控制不住紧张情绪,凄厉地尖叫一声,把路人吓得纷纷驻步。
这一惊一乍的,陈寡妇只得作罢。她换一种方式,眼神迷离,单手托腮,在回忆中呢喃:“做个自我介绍吧,俺叫陈桂英,现年四十八,儿女都成家,丧偶没找下,祖籍也中南,这里结的瓜,干啥啥不中,就爱搓两把。”
陈寡妇与老小工初次见面的一段顺口溜,她记性真好,能一字不差背下来。偷窥对方反应,对方纹丝不动,捏着调羹慢慢喝汤。
她继续现编顺口溜:“俺的另一半,是个光棍光,自从认识俺,生活变了样,端碗有肉吃,打炮有地方,不喊四套破(STOP),一炮到天亮。”
“哎呀大姑,你那荤段子老外听不懂!”秀秀一边拍照一边跺脚嚷嚷。
“哪是荤段子,是俺俩的性生活。”陈寡妇自豪地说。
秀秀把手机耳塞戴上,不想听她发神经。
陈寡妇的顺口溜张口又来:“为找负心汉,眼泪快流干,过年送肠头,十六去顶山,田经理太坏,俺跟他没完,劝郎早回头,人穷莫志短。”
她又掏出手机放送《工地迪斯科》视频,把画面朝他,悄悄观察“日本人”的反应,嘴里念叨:“没良心的,一次也没给俺跳过。”
“日本人”慢慢抬起头,双手放到墨镜框上。难道男一号被怀旧之情感动,要浪子回头,展露真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