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源站后面那座野猫岭分为前山梁后山梁,输气管道沿后山梁纵向架设,越过一道深沟,到达县城分配站。工程已经到了关键阶段,气柜安装的同时,管道铺设同步进行,机房设备也陆续到位。输气管线全是明管,从县城和气源站相向而铺设,中途对接。
大家越忙,老小工越闲,全是技术活,用他只能帮倒忙。他早晚只管烧茶炉,白天捡料头,闲下来就在地面写数字、写简单的常用字,识别得差不多了,这是顾航的功劳,有时间就监督他。
人大办公楼工地给老小工发的是现金,每天装在身上容易丢,顾航让他去县城银行存了:“你那千把块不多,你也识数了,自己学着存钱取钱吧。”
“还是你带带俺吧。”老小工说。
“我这两天实在太忙,抽不出时间。”顾航指给老小工看山梁,“你看——翻过野猫岭这两座山梁,就是县城的迎宾路,沿迎宾路有多家银行,随便哪家,进门请营业员帮忙,把钱存到卡上,就这么简单。”
“哦。”
“你现在的卡是原始密码六个零,你最好重新设置密码。”
“密码是啥?”
“密码就是六个数字组合,只你知道,不能让别人知道。”
“你教教俺。”
“你对什么日子记得最清楚?”
“俺生日。”
“这个容易破解。还有什么日子记得清楚?”
“归天日子。”
“你活得好好的,想归天呢?”
“俺娘归天日子。”
“你说话别大喘气。这个日子……也行吧。”
“那俺告诉你——”
“别,你告诉我,就不是密码了,不能告诉任何人。”
“中。”
顾航把他领到机房,给他详细指明:“你看——就顺着这条管道一直往上走,存完钱再顺着管道往回走,迷不了路。”
“中。山上还有啥东西呢?”
“你没上去过?”
“没么,二贵他们天天走,进城干活,俺一趟也没上去过。”
“野猫岭嘛,肯定有野猫,有野兔,还有野鸡。”
“比俺顶山的东西多。”
“还有醋溜溜(沙棘)呢,你可以尝一尝。”
“中,俺走咧。”
今天欣荣厂韩厂长要亲自送来外墙保温材料,进一步商量气柜保温。看着老小工沿山后小道爬上去,顾航回到办公室,可他还是放心不下。过了一会儿,从窗口瞧见二贵和几个民工扛着工具回到工地,出去问:“二贵,你们路上看见老小工了吗?”
“见了,他说去银行存钱。”
“我担心那老迷糊迷路。”
“咱俩想一块了。俺还寻思,顾经理是不是在后边跟着呢,可没见着你。”
“我这会儿走不开,一会儿还要见客人。你下午有什么活?”
“支墩干完了,小吕还没安排。”
“那你快追上老小工,帮他把钱存了,午饭赶不回来,在城里将就一顿。”
二贵人善,也听话,他把工具交给工友,返身快步走出工地大门。
这些年,国家重视环境保护,野猫岭漫山遍野尽是一簇一簇的沙棘。冬初时节,树叶落光,黄橙橙的沙棘密密麻麻挤满枝杈,经过霜打,沙棘的糖分充分酶化,拈一枝尝尝,真是又酸又甜。野鸡野兔也很多,野猫倒是不常见。
老小工来工地两个多月,头一次爬这座山。本来,沿着铺好的管线走,是最佳路径,可管线附近的沙棘被施工人员摘的所剩无几。老小工嘴馋,又不怕酸,泔水桶的馒头比这还馊呢。他摘着吃着,孙猴子进了蟠桃园似的,脸上胡子上黄浆流淌,像婴儿拉稀的屎布。他沿着沙棘树丛越走越远,走着走着没路了,纯粹转了向。来到一处地界,隐约发现有辆黑色越野车停在灌木丛。开车的挺有本事,估计是从山坡底下盘桓而至,枯草皮上还有两道新碾出的车辙。
老小工不认识越野车,他只是好生纳闷,谁把车开到这儿来了?到这儿干嘛呢?野猫岭是野猫出没的地方,他可不晓得人间的“野猫”也偏爱这方僻野。小心翼翼走近,围着车体转了半圈,车身忽然晃动起来,把他吓一跳。再看车轮下,又是一惊!他使足力气,扳住后轮上方的挡泥板,扛住车身不让晃动,腾出一只手拍打车窗,大声喊叫:“嗨!嗨!”
车身停止晃动,车窗降下三分之二,探出沈曼华湿漉漉的头发和鲜红的嘴唇,她喘着嘿咻未尽的余气,一看是个老头,再无旁人,倒是不恼不怒,嘻嘻地笑着:“老师傅,你别管闲事。”
“你干啥呢?”老小工也喘着气问。
“我们……造爱呢。”
浓缩了人类至高无上情趣的专用词,老光棍哪里懂:“啥?”
“我们……啪啪呢、打炮呢!”这么土的俗语,再听不懂就遇上白痴了。她还拿个三角裤衩在车窗口晃了晃。
老小工先是傻眼,又喊:“别干咧!车要翻咧!”
“不会吧?”
“你下来瞅瞅!”
沈曼华仓促穿好军装,打开左侧后门下来,一看后车轮,顿时花容失色——越野车驻于山坡一块较为平坦的地面,右后轮正好碾在一个野兔窝洞口,重压之下,洞口几近塌陷,正在扑簌簌落土。幸亏老小工发现得早,用力扛住,否则,一旦坍塌,此车必从山坡翻滚下去。
沈曼华使劲捶打引擎盖:“岩峰!快下来!岩峰!要翻车啦!”
这时,寻找老小工的二贵刚好从半坡走来,急问:“顶包!咋啦?”
“二贵!快来帮忙!……”老小工满头大汗,几近气衰力竭。
“撑住!”二贵边跑边喊。
二贵和老小工共同支撑车体,可越野车实在太重,两人憋得脸都紫了,车体仍在慢慢倾斜。车上还有另一位没露面呢,他从打开的后车门溜下,慌慌张张朝灌木丛跑去,二贵一瞥之间,只见他穿着一身橘红色护林员工装。
“嗨!别跑!找块石头掩住车轮!”二贵喊那男人。
老小工也瞥了一眼。
可“护林员”背影停顿一下,还是遁入树丛消失不见。
沈曼华四下乱找石头,这是座土山,哪有那么多石头。老小工和二贵虽然竭尽全力,支撑脚下的土皮混杂着干草,开始慢慢打滑。
“放弃吧!”沈曼华喊。
“啥?”
沈曼华大叫:“我喊一二三,你俩立刻跑开!”还掏出手机准备拍摄。
二贵喘着粗气对老小工说:“撑不住了,保命要紧……”
“一、二、三!——”沈曼华使劲喊。
二贵往旁边一闪,顺势拉倒老小工。越野车更加倾斜,最后轰然翻倒,打了十几个横滚,带起一溜烟土,四轮朝天躺在沟底。
沈曼华一直用手机拍摄翻下去的画面,最后竟然一笑:“好素材。”
老小工和二贵已经耗尽气力,瘫坐在草皮上,精疲力尽地擦汗。
曼华整理好自己的头发掖进军帽里,系住服装扣子。
“你也是农民工?”老小工喘着气,傻乎乎问她。
沈曼华嫣然一笑。
“别瞎说,人家是武警。”二贵捅他一下。
“武警?跟咱们衣裳一样?”
“人家有领章帽徽哩。”二贵试着问沈曼华,“你是武警女兵吧?”
“也是也不是。”沈曼华模棱两可。“我先谢谢你们俩,尤其你——老师傅,幸亏你及早发现危情。”
“没啥,没啥。”老小工咧开嘴,露出大黄牙干笑,也许这女子美丽的容貌让他有点眼晕,“你真像……俺的樊冰冰。”
“哈……你的樊冰冰?”沈曼华笑问。“樊冰冰哪有我好看。”
二贵捅捅老小工:“别胡说八道。”问沈曼华,“跑了的那个人是谁?”
“他呀……他是……护林员。”沈曼华顺口胡诌。
“护林员?……俺们救了他,他却一点不帮忙,连个谢字都不给。”二贵说。
“你们没看清他是谁?”沈曼华问。
二贵和老小工疑惑地相视一眼,一块摇头。
“你俩是不是两口子?”老小工憨憨地问。
“老师傅真逗,谁家两口子到山上车震呢,要是两口子,他能扔下我不管?”
还是二贵聪明,嗔怪老小工:“尽问些不着调的。”
“老师傅是个大好人,我还没见过这么实诚的。”沈曼华夸赞。
“这是你的车?”二贵用下巴点点沟底。
“不是,借来的。”
“搞不好报废了。”
“废就废了。”
“看着是辆好车呀,啥牌子?”
“卡宴。”
“卡宴?!二百多万吧?”二贵比较懂车。
老小工不识数:“二百多万……是多少?”
沈曼华忽然想起什么,紧张起来:“哎呀,我的笔记本电脑还在车上呢!”
“那男的没给你带走?”二贵问。
“他只顾逃命,裤子都没提起来。”沈曼华蹲在地上,“车摔了我不心疼,关键是我电脑里的资料,毁了可怎么办呀……”
二贵站起:“俺到车上给你寻去。”
“不会起火爆炸吧?”沈曼华担心。
“只当再冒一回险。你俩别下来,别一块报销了。”
“就这么大个粉色电脑包——”沈曼华给二贵比划一下,“在副驾驶位储物盒里,把它拿出来就行,其他都不重要。小心点儿啊,闻见汽油味就别靠近。”
土坡很陡,二贵抓着灌木枝往沟底出溜。
沈曼华自言自语琢磨:“按分镜头设计,车要这么翻滚下去,是不是应该起火爆炸呢?……俯拍?……还是动态跟拍?……”
“你是导演?”老小工感兴趣地问她。
“咦?你怎么猜这么准?”沈曼华好奇。
“熟么。”
“你一个农民工,怎么熟悉影视拍摄呢?”
“俺当过群特,听过你们行话。”老小工挺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