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岩峰周五傍晚坐桑塔纳回到义临市。车在闹市区步行街口停住,他让司机回去,自己拎着公文包来到一家眼镜店,按度数配了一对隐形眼镜,挑一副墨镜。又走入体育用品商店,试一身浅灰色运动套装买下。穿过闹市区往右拐,店铺越来越少,然后就到住建局宿舍院门口了。他家住一号楼,也是一层,两室一厅砖混结构旧房,是早年在住建局工作时分配的,后来买断产权。
他有睡前看书的习惯,类似年轻人抱着手机睡觉。儿子晓峰回来的比较晚,见爸爸那屋亮着灯,进去一瞧,挺奇怪:“爸,你的眼镜呢?”
续岩峰笑道:“我也隐形了,试试效果。”
“你也赶时髦哪?不过看上去确实年轻了。”
“备用一副,免得抓瞎。”
“爷爷恢复得挺好,护士和护工照顾他,用不着太多人,我和妈都回来了。”
续岩峰有点意外:“你妈呢?”
“她坐最后一班长途车回土河了,奶奶也离不开人。”
续岩峰放心躺下,拿起刚才那本书。
晓峰扫一眼书名《六道轮回》,台灯上还挂着佛珠,很是不解:“爸,你怎么看这种书呢?”
“这种书怎么了?反面教材也可以批判地学习嘛,何况不是反面教材。”
晓峰抖抖那串佛珠:“这也是批判地学习?”
“别人送的,五台山住持开过光。”
晓峰说:“我在大学申请入党那会儿,有一次去五台山玩,是你提醒我,不要接受这种东西。”
续岩峰下床踱步:“你那会儿思想单纯嘛,容易受蛊惑。”
“这么说,我思想单纯才入了党?你思想健全,反而接受这种东西?”
续岩峰无言以对:“就会抬杠。我在五爷庙许的愿,已经在你爷爷身上应验了。如果能许第四个愿,我就祈求五爷保佑你,找个好工作。”
“幸亏你没给我许愿。我们三个同学商量好了,准备自己创业。”
“自己创业?说说看。”
“我们都是学高分子化学和材料的,看中一家做建筑保温材料的私营企业,他们的产品因为阻燃性差,销路越来越窄。我们准备和老板合作,开发新型阻燃保温材料。”
“做过市场调查吗?”
“做过。建筑业、房地产、旧房改造、工业管网,都用得着。省内做阻燃保温材料的大都从外省进货,价高路远运费贵,我们准备自己研发。”
续岩峰慢慢踱着步,问:“合作方式呢?”
“老板出厂房、设备、场地,占股百分之六十,我们三人技术入股占百分之三十,每人再投十五万现金,总共占股百分之四十。”
“买卖好做,伙计难搭呀。老板人品怎么样?”
“挺老实,就是观念比较保守。”
续岩峰反复考虑,站定说:“好吧,我支持,权当是锻炼了。”
晓峰趁热打铁:“支持不能只停留在口头上,拿出行动来,先借给我十五万。记住:是借啊,我打借条呢,以后连本带利还你。”
“我手头这点银子,计划先给你买套新房,再给你准备彩礼,把婚事办了。”
“我们仨都发誓了,先创业,后成家。”
“可你爷爷等不及呀,他就这个心愿,你不能让他高兴点儿?创业和成家不矛盾嘛,我像你这么大,已经有你了。”
“创业和成家是不矛盾,可钱是矛盾。反正我们后天签协议,你看着办吧。”
“你在逼我呀。”
“我没逼你,是分轻重缓急。我的个人问题不用你们管,不用家里一分钱。”
续岩峰蹙紧眉头:“你先睡去吧,让我考虑考虑。”
“最好明天准备好。”晓峰临出父亲卧室,又催促一句。
第二天上午九点,田建平驾车准时来到义临市住建局宿舍门口。后门一响,上来一位身着浅灰色运动套装、戴灰色棒球帽,架着一副时尚墨镜的帅哥。
田建平差点没认出来:“哎哟!续县长,您这身装扮酷毙了!再扛一支高球杆,真有明星范儿哎!”
“我按照曼华发来的图片购置的,公众人物出入敏感地方还是注意点好。”续岩峰从倒车镜里瞅瞅自己的形象,把手里一卷集中供热资料放在仪表台上,“你先熟悉一下。”
田建平看到资料上一行字:《祁口县集中供热项目可行性报告》,激动地掏出手机准备拍照。
“这是复印件,给你的,不属于机密文件。”
“谢谢!谢谢续县长!”田建平把报告夹在遮阳板上方,发动汽车。
“该走的投标程序还是要走,不要与其他投标人的数据差距过大。”
“好的好的。”
霸道穿过正阳街,沿迎宾大道驶往城北,十几公里路程,来到龙湖公馆大门口。好家伙,恢弘高大的罗马式拱门,一边一个耳门,全用白色大理石镶砌。保安都是黑制服白钢盔,检查过田建平和续岩峰的证件,通话问过房主,登记之后,这才放行,安全管理方面十分严格。
龙湖公馆的建筑群全是欧式别墅,一座座小洋楼,参差有致,掩映在绿树丛中,都带着独家小院。霸道沿着甬道经过一个缓坡,坡下是湖畔草坪。
朱三定正在草坪上遛犬,不远处站着两个黑衣保镖。这位大名鼎鼎的义临地区首富,对陌生人充满警觉,一双牛蛋眼总用余光扫描周遭。
续岩峰来前有过准备,知道朱三定住在这里,想着如能相遇,顺便把四个农民工的欠薪问题跟他反映一下。没想到这么巧,续岩峰一眼就看到朱三定。他让田建平停住车,下来径直朝朱三定走过去。田建平以为他遇到熟人了,也没注意,急切地拿上集中供热材料浏览。
续岩峰向朱三定伸出手:“朱董事长,你好。”
“你是个做甚的?”朱三定对续岩峰印象模糊,没握手,也掏出墨镜戴上。
续岩峰却摘下墨镜:“我叫续岩峰,咱们在两会期间见过面。当时我在土河县当副县长,现在到了祁口县。”
朱三定拉长语调:“哦,你就是那个‘农民工县长’哇?”
续岩峰谦逊道:“我觉得自己愧对这个称号。”
朱三定鄙夷道:“你挺牛逼的,偶请你几次到龙凤度假村,就是不给面子。”
“那种地方,我做为当地父母官,不合适去,请你谅解。”
“比你大十倍的官儿还去那儿玩呢。”朱三定翘起二郎腿,“这块地方也是上流社会一角,你来做甚呢?”
“我是偶然路过,看见你了,不是专程来找你。请你看看这个材料——”续岩峰从衣兜里掏出那份讨薪材料,递给朱三定。
“这是甚呢?偶识不了几个字,你有甚事直说哇。”朱三定懒得看。
“是这样,在我们县干活的四位农民工,曾经给你承建的全民健身中心干过活,工程结束两年多了,一直没拿到工钱。”
“哦……”朱三定说,“你真不愧是‘农民工县长’,外称号又不是官衔,你担这烂名声做甚呢?”
续岩峰忍忍气,还是心平气和:“四个农民工养家糊口的钱,一共才十三万,对你来说九牛一毛,方便的话,就给了他们吧。”
朱三定嘿嘿一笑:“俗话说,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偶的龙凤度假村,你能不能也给个方便?”
“我到祁口县时间不长,不了解龙凤度假村的情况。”
“你刚才说过,那种地方不合适去,说明还是了解么。”
“只要手续齐全,守法经营,应该是可以的。”
朱三定讥讽地笑道:“你好像刚从学前班毕业,守法经营能挣下钱?告诉你,龙凤度假村手续不全,吃喝嫖赌抽,甚也有呢。”
“那就对不起,社会毒瘤必须铲除。”续岩峰正色道。
“一点面子都不给?”朱三定也拉下脸。
“你现在是政协委员了,应该知道,这种事不能做交易。”
“外偶凭甚要给你脸上贴金呢?”朱三定站起来,把那份材料撕成一条一条,扔在草皮上。“有本事你去铲除哇,怕是把你也铲到黑豆地里。”
“你太狂妄了!”续岩峰怒斥朱三定,转身向坡上走去。
“站住!你踩了偶的草坪咧!”朱三定在他身后喊。
续岩峰回身问:“你为什么可以踩?”
“草坪是偶家的,偶想咋踩就咋踩。”朱三定故意在草坪上跺了几脚。
续岩峰鄙视道:“无赖!”转身继续走。
朱三定向保镖使眼色,保镖冲上去把续岩峰一个背挎撂倒,要把他扔出草坪。
田建平抬眼看见坡下出了事,续县长被撂倒,他边打电话边举着手机惊慌失措地跑下来阻止:“朱董事长!他是沈导的客人!沈导让你接电话——”
朱三定示意保镖暂停,接过田建平递来的手机,和颜悦色:“沈导……”
“朱三定你个混蛋!你干什么呢?!”沈曼华在电话里喝问。
“没干甚呀?好不容易歇两天,溜溜狗儿,晒晒太阳。”朱三定朝不远处的二十号别墅望去。
“你的保镖把我的客人撂到了!”
“外是教他柔道呢。”
“胡说八道!你把续县长弄伤了,我饶不了你!马上给他赔礼道歉!”
“还赔礼道歉呢?偶这辈子没给谁赔过礼,道过歉。”
“好,你小子等着!”沈曼华压了电话。
朱三定把田建平的手机还给他,朝两个保镖摆摆手,田建平把续岩峰搀扶到霸道车上,朝二十号别墅驶去。
朱三定兜里的手机铃响,掏出来一瞧:“呀呀,真把掌柜的惊动咧,这才是坟头上练把式——惹下鬼咧。”他不敢不接,而且是恭恭敬敬地接听,“掌柜的,你老人家有甚指示?……”
“朱晋龙,你又犯什么混呢?你把续县长打了?”大领导在电话里问。
朱三定支吾:“保镖和他比划了一下……他没说清楚找谁么……”
“上次开会跟你和老宋说过,你们将来要合作的,你怎么这么不懂事?”
“跟他合作球呢,他就会装逼绕弯,跟咱们隔路,不如趁早……”
“你懂什么!入了政协还这么粗鲁,不想干了是不是?从现在开始,你和老宋听沈曼华的。”
朱三定还想说什么,对方电话成了嘟嘟声。牛蛋眼里透着不服,忍气拨电话:“宋副市长?你那冤家续岩峰,偶刚才在龙湖公馆遇见咧,本想给他个下马威,结果让掌柜的操坎(骂)了偶一顿,让咱们以后都听沈导指挥。”
宋副市长电话里问:“续岩峰是去二十号别墅?”
“是呀,姐妹花都来咧,一帮戏子能成气候?”
“现在哪个不是戏子。没办法,咱们也入戏吧。”宋副市长压低声音,“不要光来硬的,该软就软,该挖坑就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