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有才肚里有货呢,面对诸多人慷慨陈词:“这座全民健身中心,又称小鸟巢,当时预算是多少俺们不知道,但是,朱三定的西建总做下来超了两个多亿!政府照样买单。他坑了政府不说,哪个施工队他不克扣?哪个工人他不欠薪?光欠俺们四个农民工的工资就是十三万,到现在两年多不给。他是名利双收,还爱心企业家呢。他捐献的健身器材是啥?捐的是俺们的血汗!捐的是俺们养家糊口的生活来源!捐的是俺们的人格!”
聚集的人越来越多,大家议论纷纷,小保安拍照。
值班室又出来一个保安,年岁稍大,拍拍李有才:“小伙子,你不要激动,来小鸟巢讨薪的农民工不少,可这里已经移交给市体委了,你们还是找清欠部门吧,那里是专门处理遗留问题的。”
“信访办、清欠办、劳动监察,我们该找的部门都找过,没回音,永远没回音!”李有才说。
“可你们来这里也不管用呀。”老保安说,
“你错了,俺们不光是来这里讨薪,也是来瞅瞅自己的劳动成果,瞅瞅俺们流血流汗的地方建成啥样了,寻找感情上的安慰。俺们有个老乡就是从那钢梁上掉下来摔死的,也算祭奠他。不瞒你说,你们的值班房就是俺们亲手盖的,里边是不是一南一北两个套间?”
老保安同情地点点头:“如果,你们只想看一看,参观参观,我可以领你们进去。不过,你们最好把安全帽摘了,工作服脱了。”
这时,一辆中巴开到大门口,下来十几位中青年妇女,都是丸子头,描眉画眼,内穿黑色紧身衣裤,外套一件大红色棉袍。
这拨人的女领队问老保安:“围这么多人干吗?”
老保安陪着笑脸:“他们是小鸟巢建设者,想进去参观一下现在的变化。”
女领队瞟一眼四个农民工,对老保安说:“别领进健身房啊,我们今天包场。”
“他们看一眼就走。”老保安还想争取。
“不想让他们看我们健身!”女领队吊起脸。“难道盖了咖啡馆就可以进去喝咖啡?盖了歌舞厅就可以进去跳舞?”
李有才冷笑一声。
“你笑什么?我说的不对?你们就没资格进这种地方!”女领队很是狂傲。
“你就是脱光了,俺们也不想看!”金锁鄙视地回她一句。
李有才拉住金锁:“不值得跟她吵。”对老保安说,“谢谢,不为难你啦。有你刚才的话,俺们领情,也不想参观了。瞅见那个爱心企业家的招牌,瞅瞅这里进出的人,还有这些人的态度,俺们啥都明白了。俺们不属于这里,全民这个词不包括俺们。还参观啥呢?越参观心里越流血,越感觉受侮辱。但是——”李有才指着女领队,掷地有声地,“请你记住:侮辱俺们,等于侮辱你们自己!”
“哼!”女领队一扭屁股,领着她的队伍走入大门。
李有才对老保安说:“麻烦你给维修部杨经理打个电话,俺们找他有事。”
“那不来了嘛——”老保安指着驶来的一辆轻卡。
杨经理在车上看见李有才哥四个,让车停住,下来打招呼:“李有才、王二贵、金锁银锁俩兄弟,你们如今在哪个工地干活呢?”
“祁口县气源站工地,快干完了。”李有才说。
“西建总欠你们工资,拿到没有?”杨经理点着李有才递来的烟卷问。
“俺们就为这事找你呢。”李有才说。
杨经理让轻卡先进去。几个人蹲在马路边,哥四个把这两年讨账的过程跟杨经理述说一遍。杨经理经理皱起眉头:“跟你们说实话吧,我虽然不在西建总了,但是,你们要是打官司,让我作证,我肯定要得罪朱三定。”
“俺们这些受苦人,实在想不出其他办法了,只能求你帮忙。”二贵说。
“即便打赢官司,还有执行问题呢。再拖个三年两载,你们也不一定能拿上工钱。还是得直接面对朱三定,让他发话。”杨经理说。
“关键是见不上朱三定。”李有才犯愁。
杨经理忽然想起什么:“这两天市政协正开会呢。我有个外甥,在政协宾馆当厨师长,我和他商量一下,看有没有办法帮你们进去。至于,能不能见上朱三定,就看你们运气了。”
“中!太谢谢你了!”哥四个大喜。
杨经理掏出手机,打了一通电话,回来对李有才说:“我外甥说了,你们最多可以进两个人,装成维修管道的。政协宾馆西边有条胡同,往里走二百米,右手围墙有个后厨倒餐余垃圾的便门,半小时后,我外甥在那里等你们。”
政协宾馆距小鸟巢太远,哥四个乘坐包来的面包车驶到,停在胡同口便道上。
“俺跟你进去吧?”二贵问老大。
李有才稍作考虑:“不,得留个后手,不能让朱三定都认住咱们。金锁跟俺走吧。”
李有才和金锁摘去安全帽,走进胡同,找到那个便门。过了一会,便门从里边打开锁,厨师长露出半截身体问哥俩:“你俩是我舅舅的朋友?”
“给你添麻烦了。”李有才客气道。
厨师长让两人进来,问:“朱三定的样子你们还记得吗?”
“那还能忘,尤其那对牛蛋眼。”歪脖李说。
“你俩还是重新认识一下吧。”厨师长拿起墙根两截PVC管子递给李有才和金锁,“你们装成修水管的。”领着两人进厨房。
正是饭口,后厨的员工们忙得热火朝天,李有才和金锁跟着厨师长穿过粗加工区和热炒区,来到凉菜间,装作修理水龙头。这里与餐厅用铝合金玻璃隔断分开,可以看到餐厅概况。与会代表们刚刚入座,十来张餐桌。
“没瞅见朱三定呀。”李有才瞄一遍餐厅,疑惑地问厨师长。
“那不是嘛——西边第三张台,面对窗户坐着,正和人说话呢。”厨师长指给李有才看。
李有才再次端详:“娘哎,他真变得和两年前大不一样了?那会儿是铮亮的大光头,脖子上挂着老粗的金链,衣服啥会儿都敞着,现在都没了。大背头、白净脸,和官员们穿同样的蓝夹克,还戴副金丝眼镜,变斯文了。你要不说是他,俺还真认不出来,就那对牛蛋眼没变。”
“人家当上政协委员了,做派当然要变一变,要不我让你们先认准人呢。”厨师长说。
哥俩把水龙头装模作样修了修,跟着厨师长从原路返回到后院。
“你们从梯子上翻过去,墙那边是锅炉房煤堆,绕过锅炉房往右拐,直走,就到了宾馆和办公楼夹道处,你们就在那儿等他出来吧。”厨师长他们指明路径后,叮嘱,“记住,万一有啥事,千万别把我说出来。”
“兄弟,你放心吧!俺们谢你还谢不过来呢,咋能出卖你。”
哥俩把梯子搭在院墙上,一个接一个翻了过去,厨师长再把梯子放倒在原处。
朱三定吃完饭,政协主席把他叫住说话:“晋龙哪,你们西龙集团的债务问题,年前可得解决解决呀,最近又有人告你们状了。”
朱三定明显不悦,但还是忍住:“穆主席,不是偶不给他们解决,是不想惯下他们毛病。你说哇,哪个企业没点经济纠纷,哪个工程没点债权债务,都要放着正规渠道不走,一有问题就到市政府静坐呀、游行呀,外不是破坏义临市的形象呢?都要像他们那样,还要信访局干甚?还要劳动仲裁干甚?还要法院干甚?国家机器不就成了聋子的耳朵,没用咧?你说是不是?”
政协主席说:“不管怎样,到了年关这个节骨眼儿上,你们就是再紧张,也要挤出一些资金,把紧要的债务解决一下。稳定第一,顾全大局嘛。”
“偶就是为了大局,昨天才答应解决一部分呢。”
“那就好,我是给你提个建议,也是转达市委和市政府的意见。”
他俩聊着从宾馆餐厅出来。朱三定忽见墙根底下站起两个穿迷彩服的工人,径直向他走来。他警觉地想找保镖,开会哪能带呢。他那对牛蛋眼珠一转,立刻堆起笑靥迎上去:“哎呀!你们是找偶了哇?”他握住李有才的手,“吃饭没有?来来来,偶让里边给你们准备。”
李有才和金锁没想到朱三定这么热情:“我们……”
“偶从来没让朋友空肚子离开过,来,都进来。”朱三定一手搂住李有才,一手搂住金锁,走回餐厅。
众目睽睽之下,朱三定这么做当然是为了避人耳目。有些代表没看出他演的什么戏,真以为他遇上熟人了。这家伙脑子也是满灵光,能屈能伸,历练成精。
朱三定找了一张小台,让哥俩坐下,对服务员说:“给偶的朋友上几个菜。”
“俺们真不吃,也不饿,说事要紧。”李有才说。
“你们是不是放不开?外就一人来碗面条哇。”朱三定告诉服务员,“去哇,两大碗打卤面。”接着问哥俩,“说哇,是不是欠薪问题?哪个工地?”
李有才和金锁见朱三定这么豁达,身心放松下来。李有才拿出还款协议原件递给朱三定:“盖小鸟巢的工程,欠两年多了,你就给俺们解决了吧,让俺们过个好年,俺们一辈子忘不了你。”
朱三定看着协议,莫名其妙问:“你们忘不了偶?是忘不了偶的好呢,还是忘不了偶的坏呢?”
“肯定是忘不了你的好呀。”金锁说。
“如果偶说,偶已经把这笔钱给过你们咧,不止十三万,还加了两万利息,你们信不信呢?”朱三定诡谲地问。
李有才和金锁相互瞅瞅,不明白地摇头:“俺们没见着钱呀?”
“看看,这个世界就是这么日怪,说真话的,没人信;说假话的,人人信。偶是该说真话呢,还是该说假话呢?”朱三定再问他俩。
李有才和金锁更加糊涂。
朱三定看着协议说:“时间长咧,偶的事太多,记性也不好,偶得好好回忆回忆这件事。”
服务员端来两大碗面条,放在桌上。
“吃哇,不用客气。”
哥俩快速吸溜面条。
朱三定问:“这份协议上是四个人的名字,那两个呢?”
“在外面等着呢。”金锁不动脑子,脱口而出,李有才想阻止也来不及。
朱三定接了个电话,坐下后脸色忽然阴沉下来:“偶承认,是欠你们工资呢,但是,你们犯了讨账的大忌——闹。偶这个人是吃软不吃硬,越闹越不给。”
面条还在哥俩嘴里,嚼不动了。
朱三定打开手机视频文件:“偶刚收到这个视频,有人向偶报告,说有四个农民工在小鸟巢讨薪闹事,还搞演说呢,散布偶的坏话,说偶坑了政府坑个人,说偶捐的是农民工的血汗,是不是你们四个干的?”
哥俩瞧着视频,惊愕得不知如何是好,没想到哪里都有朱三定的耳目。
“你们要钱归要钱,拿不上钱,不能说偶没给,只怪你们没找对人。记住偶这句话咧没有?”朱三定特别强调。
“啥?”哥俩已经脑袋发胀,一头雾水。
朱三定作色道:“你们到处散布偶的坏话,造偶的谣,已经超出了正常要钱的方式方法,偶真是火得不行。”
李有才和金锁与朱三定对视,气氛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