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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贵和几个工友正在热交换站浆砌山墙，手机一个劲在裤兜里震动，他爬上基坑，看看小吕不在跟前，蹲在围挡后面接电话：“臭小……”
偏偏小吕在围挡另一面准备解手，当即偷听——
“二贵哥，我又给你办了件好事……”臭小说。
“解救成功了？”二贵欣喜地问。
“想不想和朱晋萍说话？”
手机里传来朱晋萍的声音：“王二贵！你好！”
“你好！朱晋萍……”二贵激动得不知说什么，“你……身体怎么样？”
“还好，就是没自由。我不吃他们配的药，像《追捕》里的杜丘，我还怕药死我呢。在里面最担心臭小，多亏顾经理把他安排合适。你等一下，续晓峰跟你说话，今天他们找来我妈，才把我接出来。”
晓峰电话里说：“王二贵，告你个好消息，中央部署的扫黑除恶斗争开始了！”
“真的吗？总算等到这一天了！”
小吕偷听得差不多，躲到挖机后面打电话……
朱三定心烦意乱在房间里踱步，手机铃响，来电显示小吕，接听：“说哇……”
“朱董事长，我晓得哪个把臭小藏起来喽。”
“哪个？”
“是顾航——顾总指挥。我听到二贵和臭小、朱晋萍、续晓峰通话内容喽，听我说给你……”
朱三定一边听一边恨得咬牙：“妈的，原来他是罪魁祸首……”
“这个人绵里藏针，见风使舵，诡计多端。”
“续岩峰和沈曼华一对睁眼瞎，找了个孙猴子钻进肚子里，都跟上倒霉。”
“他们还说，还要搞啥子……扫黑除恶斗争？”
朱三定恶狠狠地：“敢跟老子作对，别怪老子不客气。小吕，你就潜伏在集中供热工地，按偶的安排行事，不会亏待你。”
“他们要赶走我咋个办？”
“不怕，有郭主任呢，他们不敢。”
“能不能……再给我点活动经费？”
“办成事给你一大笔。”朱三定压电话，又拨号，“薛助理？你们两个在哪呢？”
“我们还在续晓峰家外面守着。”薛助理回答。
“两个草包！臭小和续晓峰早就接上头，抄了咱们后路咧！他们哄上偶妈，把萍萍从精神病院接出来咧！”
“啊？那、那怎么办呀？用不用再派几个人，到高速出口截住他们？”
“他们不会傻到再回义临市。你俩回家准备准备，拿上护照、港澳通行证，出国避避风头。”朱三定气得又把手机摔烂，娘俩一个脾气，都爱摔手机。
一辆出租车驶到南十字精神病院停车场，顾航刚下车，臭小惊喜地从瑞风商务车里跑出来：“顾经理！”
晓峰和马亮也跑来和顾航握手。顾航在晓峰爷爷丧事上见过马亮，不用介绍。
顾航点点臭小脑门：“看你这高兴样儿，办成一件我们想都不敢想的事吧？”
“光靠我不行，主要靠这两位大哥，还有朱晋萍老妈。”
朱晋萍推着母亲走来，臭小抢先介绍：“萍萍姐，他就是顾经理。”
“谢谢您——顾经理！您把臭小安顿得那么好。”朱晋萍与顾航握手。
“没什么。”顾航躬身握住她母亲的手，“老人家，他们把您搬出来救驾呢？”
老妈笑道：“真会说话，一看就是个官。求求你，把偶那灰小子崩了哇。”
“哎哟，您儿子对您不是挺孝顺嘛。”
“他孝顺偶一个管甚用呢，不孝顺社会就该崩了他。”老太太挺有正义感。
朱晋萍对顾航说：“王二贵曾经对我说过您对他说的一句话：党中央绝不会任由官黑勾结猖獗下去，迟早要清算。正是您这句话，让我坚定了信念。”
“不要把我拔得那么高，我跟你们一样，最普通一员。”顾航说。“我刚回集团学完文件，顺便来这里看看，还真遇上你们了。”
“是不是学习专项斗争文件？”晓峰问顾航。
“对呀，你们也学了？”
“马亮在车上刚告我的。巡视组什么时候下来？”
“不知道，到时候电话会公开。你们准备去哪里？”顾航问大家。“义临是重灾区，晋萍、晓峰、臭小，你们都是重要人证，还有物证，最好不要回去。”
“您是项目总指挥，也是我们的总指挥，听您安排。”晓峰说。
大家商量一阵，晓峰把自行车钥匙交给马亮，顾航、朱晋萍、晓峰、臭小上出租，马亮驾驶瑞风商务拉着老人家送回义临，两辆车行至东三环路分手。
臭小藏身的烙饼拌汤村是省城一家饮食连锁店，该店四部准备开张，里外刚装修好。顾航同老板娘认识，打好招呼，让晓峰、朱晋萍、臭小在后厨打杂配菜，有吃有住，也是暂时栖身。二楼是员工宿舍，铺设也很干净。在这里。顾航对他们说：“从现在开始，你们必须切断与外界一切联系。”
朱晋萍却不无担心地问顾航：“田经理能不能联系上？”
顾航最担心她问这个，不露声色：“我说过了，切断一切联系。臭小，你领晋萍姐去后厨看看，熟悉一下配菜流程。”
顾航暂时不想把田建平的凶信告诉她，这个不幸的女子，感情上连遭厄运，刚从精神病院出来，怕她受不了打击，过了这段非常时期再说。臭小和朱晋萍走后，顾航拉着晓峰一块在高低床坐下：“晓峰，我觉得，你对你父亲的态度……”
这也是个敏感话题，晓峰不想多说：“彻底切割了，势不两立。”
“这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据我了解，你父亲只是近年来……特别是跟沈曼华交往以后，有点变化。”顾航谆谆开导。
“何止有点，完全蜕化变质。”
“这里的问题很复杂，其实你父亲也只是个棋子，还有可能成为弃子。我们要抓住这次专项斗争的机会，争取他主动向组织坦白。他不愿涉黑，本质上还能挽救，这就是分水岭。”
“谁知道他拿没拿朱三定的黑钱。”
“据说朱三定染指了义临市半个领导层，你父亲即使拿了，只要自首，积极退赃，揭发组织上没有掌握的线索，就有立功机会。”
“我觉得他已经不可救药了。”
“绝不能这么想，我们共产党员不是不讲亲情的冷血动物。你父亲最近跟我谈过话，尽管你们严重对立，但我能感觉到，他对你那份爱完全发自内心，我希望你也珍惜这份亲情，尽最大可能帮助他，挽救他，不能让他失去信心。越是这种时候，亲情的作用越大。你肯定原谅过别人，为什么不能原谅自己的父亲呢？”
晓峰不吭声了。
“实话对你说，我也不是圣洁的人，也准备对组织上说明一些事情。”
“你？……”晓峰瞪大眼睛。
“为了得到集中供热项目，我们班子三驾马车合伙拿出十五万，替你父亲和沈曼华补上欠农民工薪资的窟窿，还违心地以农民工名义给他写感谢信。”
“啊？那十五万我还误用了一下，正月十六就给他了，他怎么还没有给人家？什么农民工县长，简直是吸血虫，有这种父亲耻辱透顶！”
“你不要激动，可能沈曼华从中作梗，那个女人欲壑难填，见钱就捞，你父亲迟早会认清她。十五万的事用网络流行语来说，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这个道理你父亲肯定懂。”
晓峰低下头，看着手机考虑许久，轻轻问：“你愿意和我一块劝他吗？”
“当然愿意。聚友鱼塘凶案和那部旧三星手机，这些线索和证据都可以让你父亲提供给组织上，给他这个立功机会。”
晓峰准备换上旧电话卡，顾航阻止：“不要在这儿打，防止被定位，他们手眼通天，我吃过亏。我们……”与晓峰耳语，晓峰边听边点头。
祁口县企业参加明天市府组织的集中签约项目一共有三个，五峰铝业与港华公司采矿权交易是其中一项。今天下午县政府开会，听取汇报，把关每项合同。
《灰狼计划》到了关键时刻，续县长中午压根没合眼，宋副市长那通电话给本来就亚历山大的他又压了一座山，大领导明天要来义临市，明摆着督阵，这不要命嘛！想问个明白，找谁问？曼华命悬一线，曼青刀光凛凛，问大领导？敢吗？这两天别说中午睡会儿，晚上躺在床上眼前全是山神的树影，一会电闪雷鸣，一会狂风大作……倒了，压倒一片；立着，一片荫蔽。下午参会时，续岩峰不晓得自己两条腿怎么迈进会议室的，会上说话也语焉不详，搞得与会者莫名其妙，一向思维敏捷的县长怎么了？这当儿，郭主任溜进续县长办公室，把一份材料压在办公桌文件筐下，故意露出一角。
续岩峰头疼得厉害，提前离开会议室，伏在办公桌上眯了一会儿。恍惚间，看到文件筐下露出一角的材料，抽出来看，是祁口县前任副县长因抑郁坠楼的通报，寥寥数语，掩盖了无数复杂的关系，结束了多少压力和烦恼。他绝望的眼神渐渐变得毅然决然，狂风骤停，万籁俱静，他仿佛看到一个个平地升起的魂灵飘飘忽忽相互追赶……
下班后，他照常吃食堂，饭后又练了一会儿车，天将黑才回到自己办公室。郭主任在窗前瞅着桑塔纳在楼前楼后绕来绕去，这不挺正常么？待续县长回来，敲门打个招呼：“续县长，您早点休息吧，明天一早还要赶路呢。”
“好，你也回家吧。”续县长隔着门回应。
他走到窗前，见现代SUV驶出大门，遂把里外门反锁，拿出信笺开始手写遗书。不用总结自己的功过是非，写了也没用，只交代后事：一、请按惯例将我的死因归结为抑郁；二、遗体火化，不留骨灰；三、银行卡内三万元留给我妻龚爱珍；四、义临市住建局的房子留给我儿续晓峰……
然后，他从抽屉里拿出粉色笔记本电脑，掏出党证、身份证、银行卡和一串钥匙，连同遗书一并放在笔记本电脑上，用手机压住。进卫生间冲个澡，将换下的内衣衬衣洗完晾起，换一身新内衣和干部夹克，西装掸去灰尘挂入衣橱。桌上的文件资料码放整齐，那幅壁立千仞的山水画摘下，卷起来扔进垃圾筐。屋里有一只苍蝇在飞，找来蝇拍将其消灭。穿衣镜前再把头发梳理一遍，最后环顾一下熟悉的周遭，关灯，开窗——爽风拂面，星光灿烂。多么美好的人间，可他已经万念俱灭，生无可恋，只想一了百了。
是英勇就义？当然不是，这么从容地跳楼只能说明狭隘到极致的对生命的淡漠。质本洁来还洁去也谈不上，污点就是污点。想得开，像吃饭溅在衣服上的油渍，洗洗再穿；想不开，觉得身败名裂和身体分裂没有区别。前面那位副县长就这么跳下去的，既有前人，应有来者，虽然承袭的并不是美德。他一条腿刚跨过窗棂，突然，放在笔记本电脑上的手机响起铃声，带着振动慢慢滑下，斜躺在电脑边，屏幕对着窗户。他下意识瞟去一眼，来电显示在黑暗中格外醒目：晓峰。
他犹豫着，收回迈出的腿，走过去拿起手机接听：“晓峰？……”
那边没有回应。
他提高嗓门：“晓峰，是你吗？……”
那边终于传来难启的一声：“爸爸……”
那是来自远古且原始的、久违和久盼的、地狱到人间的呼唤，续岩峰瞬间泪如泉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