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过年这几天,在职领导格外忙碌,慰问这里,慰问那里,到处送慰问品。尽管有分工,续县长还是一整天忙乎这个了。他下午带着一众政府官员来县医院看望几位离休老干部,有些话虽然是例行公事,但也不是三言两语能结束的。走出住院部的时候,天已经黑下来。
郭主任请示他:“续县长,还有一位老干部在门诊ICU。”
“谁呢?”
“邱怀恩。”
“邱怀恩……哦,是位抗战干部吧?我们党的宝贵财富,应该去看望。”续岩峰停住脚步。
一行人折转至门诊楼里。郭主任眼尖,瞧见急救室外面有一堆人,李有才哥四个在其中,他拽拽续县长的衣袖,停住脚步,对续县长耳语。
顾航在走廊也看见续县长一行了,心想来得正好,没见上活的老小工,死了给点人文关怀也可以。可眼瞅着人家们不知为什么转身要走,他不假思索地拿上老小工那身保暖内衣追上去——
“续县长,请您留步!”
“你是?……”续县长今天事多,对顾航似乎有点健忘。
“我是七公司的,您昨天上午还给气源站剪彩呢。”顾航提醒。
“哦,你是文笔不错的顾副经理吧?”续县长想起来。
“你有什么事?”郭主任又准备替续县长挡驾。
“一位农民工兄弟,刚刚去世。”顾航特意加重“农民工兄弟”五个字,续县长最爱说,应该也最爱听。
续县长果然关切地问:“不是人身事故吧?”
“不是不是,突发急病,自然死亡。”顾航先澄清。
“是哪个农民工兄弟走得这么快?他昨天在场吗?”续县长问。
“在场,他对您可是朝思暮想,忠心耿耿。”顾航把那身保暖内衣给续县长看,“您送他这身保暖内衣还记得吗?大概三个月前,您到我们工地视察气柜基础的时候。”
续县长恍然:“噢,想起来了,他是不是胡子挺别致,面相挺老,叫……”
“丁二一。”
“对对,是这个名字。哎?我昨天好像看见他了,还是那嘴标志性胡子,当时看他精神挺好的呀。”
“人有旦夕祸福……”
“是呀,这场寒流把好多人整病了。忙腊月忙腊月,我忙得焦头烂额,当时宋副市长来了,没顾上和他多说话,遗憾哪,遗憾……”
“是很遗憾,如果您当时和他说几句话,他也许就没有遗憾了。”这是顾航的真实想法。人都含屈而去,表达出来,也是对逝者的追慰。
郭主任使劲瞪顾航,顾航只当没看见。李有才骂郭主任是狗腿子,此刻顾航也觉得他的腿有问题。
续县长显然被触动:“他人呢?”
“马上就推出急救室了。”
“那我一定送送他,请带我去。”
护士把蒙着蓝色无纺布床单的老小工推出急救室,李有才他们接过手推车,扑上去哀哭:“老哥呀!说好不能同生,但求同死,你咋就先走了呢……”
续县长看见哥四个,放慢脚步。
郭主任上前对他们说:“请节哀,续县长要送一下逝者。”
哥四个揩去泪水,一言不发地让开。
续县长脸色凝重,揭开床单一角——
老小工安详地躺着,伟大的胡子不再根根直立,像一蓬枯萎的蒿草。逝者走完平凡、孤苦、悲壮的一生,用他自己的话形容:光了个光。
顾航沉痛地哀悼:“丁二一同志,续县长亲自来送你一程,你可以毫无遗憾地走了。”
续县长语调低缓:“丁老哥,你为祁口县的发展和建设做出了贡献,我代表全县人民感谢你。请你安息吧……”
老小工的胡子好像微微颤动了一下。
在场的人看到这诡异的现象,惊得魂飞魄散,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续县长抓起老小工一只手,倾情呼唤:“丁老哥,我是续岩峰——续县长!我来看你了!……”
胡子真的在蠕动。
“诈尸啦!”不知谁惊恐地尖叫一声,震得走廊里回音袅袅。
值班医生和护士们都跑出来,给“逝者”摸脉、看瞳孔、听心音。值班医生先自诧异:“刚才已经没有生命体征了,这、这怎么?……”
续县长严厉斥责值班医生:“怎么回事!你作为救死扶伤的白衣天使,应该尊重生命,严谨负责!”
“电击好几次都不管用。”值班医生慌乱地边听心音边解释。
“脑死亡才能宣告生命终结。”续县长强调。
“脑电图也没有显示了呀。”
“他怎么对我有反应呢?”
“只能说……奇迹……”
“抓紧时间,继续抢救!”续县长下达命令。
医生和护士把手推车重新推入急救室
续县长对郭主任吩咐:“你马上给院长打电话,让他亲自部署,采取一切措施抢救。要告诉他,农民工是我们的兄弟,绝不能成为一句空话!”又对随行干部吩咐,“你们代表我去看望邱怀恩同志,我守在这里。”
郭主任到一旁给院长打完电话,又给几家媒体打:“总编吗?……我是政府办郭主任,续县长在县医院守望一位农民工的抢救,你们马上派记者过来,做现场采访报道,(低声)要上头版……”
各路记者和县医院院长几乎同时到场,续县长亲自对院长做指示,记者抓拍、摄录、采访……
抢救持续三个多小时,午夜,奇迹终于成为现实,一声“丁老哥”把一个游魂从鬼门关拉了回来,老小工死而复生了!
院长和两位医生从急救室疲惫地出来,摘下口罩告诉续县长:“生命体征已经平稳了……”
在场的记者和诸多群众由感动到激动,纷纷为续县长和院长鼓掌。
从医学的角度讲,有些灵异事件或许永远无法解释,只能说大脑皮层对某个特定信号的敏感程度迥殊难测。试想,当时换成任何一个人呼叫这具行将就木之尸,恐怕都难达到追魂返命的效果。苦熬苦盼的恩主降临,如同濒临熄灭的炉膛吹入徐徐纯氧,终使死灰复燃。奇迹不可能凭空发生,灵异也是有原因的。不管怎样,人活过来就是幸运,这种幸运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得到,上苍的眷顾有时是一种特殊的安排。
三天后,浴火重生的老小工转入普通病房。腊月二十九,顾航买些营养品来看他。这家伙病得快,死得快,好得也快,已经能下地走动了。病房里四张病床,其余三张都空着,老蔡占了一张陪侍老小工。
老蔡迟迟不回家另有原因。当初小吕被抓,刘宏发指派老蔡负责包工队派工,说好从小吕的包工费里划一块给老蔡。人家临危受命,干得也不错。既然有言在先,就应该早点兑现。可刘宏发就是不提当初的许诺,反正没签合同。老蔡知道项目部财权不在顾航手里,不和他提这事罢了。
“顾经理,俺到底得了啥病?”老小工自己也搞不清这几天发生了什么。
“你呀,相思病。”顾航把营养品放在床头柜上。
“你又逗俺。”
“逗你干什么,你不是想续县长想得死去活来嘛。”
“俺就记得做了个梦。”
老蔡笑着说:“他见人就絮叨那个梦,可有话本了。”
“顾经理,俺还没给你讲那个梦呢。”老小工一反常态地抢话。
“你讲吧,我洗耳恭听。”顾航坐在床头,一边听他说梦一边看手机。
都说重生之人如同脱胎换骨,这老小子到鬼门关里溜了一遭,变得与以往很是不同。他过去哪有这么多话,有话也说不完整,更不会和人抢话。难道他脑细胞经过电流刺激,发生变异了?
“俺就梦见下水捉鱼呢,那条鱼老大个,驮着俺直往水底游,越游越冷,越游越黑……憋得俺都喘不上气咧。知不道过了多久,大鱼把俺驮到龙宫里边放下,俺一抬眼,见着龙王咧!”老小工绘声绘色地讲述。
“你好好回想一下,是见着龙王了,还是见着阎王了?”顾航故意问他。
“是龙王,跟《西游记》里东海龙王一样,长着一对犄角,眼睛老大个,还让俺住下呢。”
“你住下多好啊,那是龙宫,比你住的茅房强到哪儿去了。”
“谁说不是么,龙宫可漂亮呢,俺就想住下,谁叫俺也不回去咧。”
“那你怎么又回来了?”
“偏偏续县长叫俺回来,俺死也得听他的呀。”
“‘死也得听他的’,真是一语道破天机,你比古代的忠臣还要忠,续县长这回救你一命,你该是他死忠了。”顾航揶揄道。
老小工从床头柜抽屉里拿起一份报纸递给顾航:“你瞅——”头版头条是续县长向院长做指示的照片,大字标题为:农民工县长守望农民工兄弟。详细报道那天晚上抢救农民工兄弟的过程。
他泪眼涟涟地说:“护士给俺念这报纸,说续县长一直守在医院抢救俺,给了俺第二次生命,他就是俺再生父母呀……”
顾航用一种复杂的眼神注视着他,自己的心情同样复杂。掌握着公权力、身为人民公仆的父母官,不过是做了自己份内该做的事情,比遇事就躲、不作为、或敷衍了事的当然好很多,值得肯定和表扬。为此应该得到感恩吗?感恩什么呢?感恩他做了该做的事情?眼前这位把“再生父母”的美誉都用上了。感恩到变态,就是对人格的廉价出售,是愚昧和奴性联姻生下的怪胎。
老蔡见顾航沉思不语,提醒老小工:“当时,幸亏顾经理拦住续县长,让他送你一程,要不早把你钉进棺材了。”
“俺也感谢你!”老小工诚挚地对顾航说。
“省省吧,咱俩扯平了,你不也救我一次嘛,在马路上给你相亲的时候,要不是你察觉危险,我说不定葬身在大货车轮子下了。”顾航说。
“顾经理,你胆儿真肥,敢挡县太爷的驾。”老蔡对顾航赞佩。
顾航淡然道:“续县长的口碑不就是农民工县长嘛,真货假货,验验成色。”
“还有假货呢?”老小工问。
“这么好的县官,确实少见,可李有才他们,还是不服呀。”老蔡说。
“哎对,当时在县医院,医生刚宣布老小工死回生的消息,那哥四个怎么没打招呼就走了?”顾航问老蔡。
“他们告了俺一声,还说以前的旧手机号不准备用了。”
“哦?都不用了?”
“他们好像寻下营生了,花两千块买了一辆二手面包车。”
“这哥四个有点不对劲。”顾航思量着,问老小工,“他们离开工地前,让你保什么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