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小工眨着眼睛,一脸困惑:“顾经理说,续县长明个不来咧。”
“他骗你呢。”
“他从来不骗俺。”
“你说,我离着县政府近,还是他离着县政府近。”
“你近。”
“那我的消息肯定比他准确吧?”
“续县长明个真来?”
“他明天不仅要来气源站剪彩,还要给你们发红包,一块照相。”
“发红包……一块照相?”
“是呀,这是多么光荣的事情,也是你一辈子的荣耀。如果你不听县长的话,把胡子剃掉,他要是认不出你,那多没意思。”
老小工拿不定主意。
“续县长给你的保暖内衣呢?”
“洗咧。”
田建平显得很遗憾:“你看你,把续县长对你的关怀都忘了。”
“俺没忘,到死都记着他好。”老小工分辨。
“你可以问问其他工友,气源站没干的了,他们为什么还不走,因为都等着和农民工县长见面呢。”
一位刚理完发的工友从里面出来,老小工问他:“续县长明个来不来?”
“来呢,俺们都等着他发红包呢,要不昨个就走咧。”工友说。
老小工终于下定决心,拽下身上的围布,还给理发室。
“走吧,时候不早了,我送你去寺头村。”田建平领着他去往不远处的霸道。
“田经理,求你件事,你也参加俺定婚宴吧,俺没啥朋友,多来一个领导,俺脸上有光。”
“我今天实在没空,以后吧。”
老小工忽然想起什么:“等一下,俺拿样东西。”他大步流星回到车库,拎着一个防尘口罩返回来。
“你拿这干吗?”
“别把孩儿们吓着。”
中午,项目部在焦化厂食堂聚餐,顾航没参加,开着皮卡直奔寺头村。能在异土他乡撮合一段姻缘,的确是很惬意的事情。他憧憬着陈寡妇一家人眉开眼笑地迎接他,月老嘛,当然是座上宾。陈寡妇的家顾航还没去过,只知道离她娘家不远,隔一条村街就是。
年关渐近,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取代了杀猪的嘶吼,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硝烟味。顾航进村问过路人,把车开到陈寡妇家院门口,外面已经停了两辆轿车,全是现代,本地人就认这种韩国车,也是怪事。陈寡妇自家院子比娘家略小,但很精致。顾航进去时,有两个小屁孩正追逐着放散炮,没理会他。陈寡妇都有孙辈了?真让他羡慕。一条不大的黄色土狗冲他吠了两声,大概是通知主家“来人啦!”,然后夹着尾巴溜到墙角打哆嗦。这算什么看家犬,一定被炮杖吓破胆了,怂得响一声炮挤一股尿,这样下去还不脱水呀。
没有预想中的热情迎接场面,让他稍感意外。陈寡妇大儿子迎出屋门,礼貌地同顾航握握手:“你是顾经理吧?”
顾航说:“不好意思,来晚了,工地刚交接完。”
“请进。”他给顾航掀开棉门帘。
进了屋,坐在椅子上的二儿子起身同顾航握握手,没话,只是给他递把椅子。沙发上除了陈寡妇,还坐着三个年轻女人,估计是陈寡妇的女儿和儿媳妇。
他把手里的礼品酒放到桌上,第一感觉气氛不对呀?定屁的婚呢,倒像是一场沉重的葬礼等着他主持呢。陈寡妇向他点头打招呼,两眼发红,那三个年轻女人连点笑容都没有,好像顾航欠她们钱没还。
另一位主角呢,怎么不见老小工?
顾航正费心琢磨,院里的小孩突然放了个震耳欲聋的麻雷子,吓得他如同那条土狗差点挤出一股。大媳妇跳起来骂着出去,把两个孩子揪回来痛打屁股,孩子的哭闹更让屋里人心烦。顾航来时脑子里满满当当的得意劲儿仿佛被一炮炸成空白,撩一眼桌上,没一盘菜,都过了正中午,哪有摆宴的意思。
“家里人都齐了啊?”顾航没话找话。
“女婿有事来不了。”陈寡妇有气无力地回答。
大儿子给他递一支烟,这种情况下他得抽,清醒一下又懵又乱的脑袋。
“这是俺大小子,那个是二的,这是俩媳妇,这是俺闺女。”陈寡妇给顾航介绍。她一会是蹩脚的普通话,一会又回归中南话,也快语无伦次了。
“大儿子在哪儿上班呢?”顾航搭讪。
“县工商局。”大儿子回答。
“好单位,旱涝保收。”
顾航无聊地坐了一会,还是直入主题吧,问:“丁二一呢?”
没人回答,两个小孩也不再哭闹,死一般沉寂。
突然,陈寡妇悲戚地向他喊:“俺失败了!失败了呀!”
“轻点轻点,怎么失败了?”顾航问。
“俺没把他改造过来!”
“哦……他食言了?没剃胡子?”顾航似乎猜到问题所在,还是胡子惹的祸。他赌赢了,但不值得高兴。
“你说,他剃了胡子会不会死?”陈寡妇愤懑。
“当然不会。”
“他是死了都不剃那堆烂胡子哟!”
顾航沉默少许,开口道:“今天是小年,咱们不说不吉利的话。我倒是亲眼看见他去焦化厂澡堂了,那儿有理发室。我忙了一上午交接,以为他……”
“他把头发剃了,单把胡子留下了,你说气人不气人!俺不知道他那胡子有多金贵,咋就剃不得呢?俺一来是怕孩儿们看见他那胡子想起他姥爷,二来是想让他干干净净过个年,这要求不高吧?最可气的是,你不剃就不剃吧,可他说那话……不中听,太不中听!气死俺了!……”
陈寡妇越说越激动,又快喘不上来气,媳妇和闺女赶紧劝她,给她捋胸口。
等她运过气来,顾航说:“你们都在,听我解释一下,他早前和续县长有个约定,要保留胡子,这也是重信守诺的表现嘛,他这人太实在,实在得有点僵化。”
“不说胡子,单说他的话,太气人!简直气死人!”陈寡妇咬牙切齿。
“他说了什么话?把你气成这样?”顾航问。
“俺说不出口,他说的不是人话!牲口!”
儿女们也七嘴八舌地咒骂老小工,言语之激烈,出乎顾航预料。看来事态已经远远超出了剃不剃胡子的范畴。老实巴交的老小工到底说了什么,让这一家人如此怒不可遏?
顾航问陈寡妇儿女们:“你们今天回来,见没见到丁二一?”
“见了,都见了。”大儿子接过话。
“有没有和你们姥爷撞脸的感觉?或者说,你们受到惊吓了吗?”
“说实话,姥爷都去世十年了,我们现在的印象也不是特别深。要说丁二一像不像姥爷,对我们来讲无所谓。什么鬼不鬼的,都是受过教育的,谁信呢。只要我妈能找个合适的老伴,我们没有任何意见。我爸是三年前走的,那是意外。我们不想让老妈孤苦一辈子,支持她再找一个,条件差点也行。可话说回来,如果找个品性不合的,那叫什么老伴,每天生气还生不过来呢。所以,我们只要求丁二一对我妈好点。”
大儿子毕竟有文化,说得合情合理,其他子女和媳妇也都附和。
顾航说:“据我所知,丁二一这段时间一直帮你妈收拾家,屋里也粉刷了吧?你们都能看到。你们认为他哪点对你妈不好呢?”
大儿子承认:“确实,这段时间,我妈经常给我们打电话,我们也因此得知,丁二一勤恳、老实,就是脑子不太会转弯,也不算什么大缺点。他给我妈帮忙,等于给我们帮了忙,因为这些活儿本来应该是我们回来干的。”
顾航说:“既然如此,我有句话,你们年轻人可能听腻了:接受一个人优点的同时,也得接受这个人的缺点。”
“可他的缺点……太古怪!”大儿子使劲摇头。
“古怪?”
“荒唐!”
“荒唐?”
“简直匪夷所思!”大儿子一连用了好几个修饰词。“他说的那话,一下颠覆了我们对他所有的好感,什么勤恳、老实,全是装的!”
顾航考虑了一会儿:“我觉得,你们不要轻易下这个结论。”
“好吧,那我就告诉你,大约一小时前,我们兄妹们一块回到家,紧接着他就来了,还戴着这个——”大儿子从桌底下拎出老小工的防尘口罩。
顾航心想,我教他这招成了他护身法宝,动不动拿来抵挡。
“我妈一见他这副样子,当时就气炸了,不让他进门。你猜他说什么?我……我真说不出口。”
“说吧,我倒要听听他说了什么。”顾航耐心等着。
大儿子强忍怒气,开口道:“他把口罩摘下来,对我妈说,‘俺跟你娘过去呀’!”
“什么?”顾航也没料到老小工竟然冒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而且是在这么重要的场合。
“气死俺咧……”陈寡妇又差点晕过去。
老小工确实有失体统,很不理智,当着一大家子,绝不该这么说话。但是,细想一下,一个敦厚木讷之人,如果不是被陈寡妇逼急了,不给他一点面子,他能这么冲动吗?应该是两个人都有过错。
顾航无奈地笑笑:“看来,一切都无法挽回了,我这个介绍人已经完成使命,成了在缘,成不了在天。其实,今天这件事的导火索是续县长明天要来气源站剪彩,象征性发个红包。丁二一原本不知道,后来可能听说了吧,于是,本来答应你陈桂英剃掉胡子,就有了变化。丁二一优点突出,缺点同样鲜明。他的缺点实际也是他人格的一种缺陷,就是他的奴性。如果说,他在爱情上还要点尊严的话,他对当官的奴性,可以说一点尊严都不要。能让县长县太爷赏识,对他这个普通人来说,简直是天大的恩赐。我举个最明显的例子,续县长来工地视察的时,送给他一身保暖内衣,他一直不离身地穿着。”
“穿得汗腥烂臭都不带脱,不让洗,啥人呢。”陈寡妇没好气。
“是呀,原本一身普通保暖内衣,就因为是县长送给他的,他就觉得穿在身上暖在心里。实际呢,无论谁给的,或者买来的,还不一样?完全是心理作用。以此类推,续县长夸赞他胡子,不过是觉得另类,让他保留也就那么一说。他还真是蓄须明志,以报上恩,即使耽误终身大事,也扛不过县长一句戏言。说实话,我也没见过这么奴性,这么执拗的人。倒是见他今天很纠结,纠结来纠结去,失衡了,天平倒向县长。无须过于指责他的缺点,我们每个人都有奴性。我也怕官,有时也丧失立场。大儿子你是公务员,你就不怕上级领导?我们和丁二一,只是表现的方式不同而已,本质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