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航也没听清老小工说什么,正要问呢,他伸开双臂把顾航和陈寡妇拢到路边,后面猛地拐来一辆拉焦炭的重卡,刹不住车似的,也没鸣笛,擦着三人身边呼啸而过,卷起一阵雪粉,真危险!
“好悬呀!”顾航拍拍身上的雪屑和煤渣,有点后怕。
“光顾说话了,你救了俺们一命哎。”陈寡妇对老小工连夸带谢。“你把那猪嘴口罩摘了吧,俺习惯了。”
顾航阻止:“还是慢慢来,你习惯了,还有你娘呢,别把老人家吓着。”
到了寺头村村口。陈寡妇指着饭馆告诉老小工:“这家饭馆原来是俺家的,生意可火呢,附近厂里的都来吃喝。后来火过头,把孩儿他爹给火化了。”
“你怎么嘴上没把门的,这么忌讳的话也敢说。”顾航嫌她。
“嗨,人死球朝天,没死再一年,死就死利索,活就活神仙。”她不在乎。
“你这顺口溜编的真利索。”顾航佩服。
老小工一听表扬她,不服气,也张口应对:“活着就要干,死了才到站,干活不偷懒,不能白吃饭。”
嘿!这颟顸今天脑洞大开,在顺口溜引导下,超常发挥。
陈寡妇挺满意,要拉他手,他害臊。
“扭捏啥呢,俺瞅瞅你手心。”陈寡妇一把拽住他,掰开他左手掌,“给你看手相,不是给你戴手铐。”
“戴手铐不怕,省下开灶啦。”老小工说。
“这个顺口溜不好,法盲。”顾航批评他。
饭馆老板出门看见顾航,叫住他:“顾经理!等一下!”横穿马路跑过来,“你们工地什么时候放假?”
“估计……怎么也得大年三十。”顾航说。
“我这馆子也是年三十放假。”老板说。
“哦,你是担心我们欠的饭费?放心,不会拖过年的。”
“那就好那就好。”老板看到老小工和陈寡妇拉着手,觉得异样。
“咋呢,男女拉个手没见过?”陈寡妇嗔怪老板。“你手心里也有个木字,俺才退出,把饭馆让给你。”
“明白了明白了。”老板恍然而笑。
“陈寡妇娘家杀猪,我们去买点生肉。”顾航说。
“好好好,你们去吧。告诉你娘,给我留二十斤前腿肉。”饭馆老板走了。
陈寡妇仔细看完老小工手相,放下心:“好,没木字。这手一看就是受苦人,全是茧子。”
过一座小桥进村,沿村街走了没多远,陈寡妇指着一座酱红色瓷砖装饰的院门说:“这是俺娘家,俺先进去告一声。”
门楣上镌有四个魏体金字:福泽绵长。
顾航心想:一家俩寡妇,何来福泽?何谓绵长?
杀猪在农村也算不大不小的喜事,门口石阶上有放过鞭炮的碎屑。从门廊望进去,一张长条木案摆在院中央,看家狗正在舔舐地面的血渍,那个位置肯定就是宰杀现场。总之,刚才有个生命呜呼哀哉了,再撕心裂肺的嚎叫也不会让屠夫手软。阿弥陀佛吧,这就是人——养你、喂你、呵护你,最终还要吃掉你。沙和尚的二师兄没了,眼前这个“沙和尚”却无动于衷。
顾航再次叮嘱他:“千万记住,我不同意你不要摘掉口罩。”
陈寡妇跑出来招呼他俩:“俺娘让你们进去呢。”
院落挺大,一排正房两排厢房。两扇猪肉已经倒挂在屋檐下,白生生还在冒热气,内脏分别放在大铝盆里。
顾航奇怪,猪的内脏咋这么多呢,一个大铝盆都搁不下,还耷拉在外面一截。
“娘,他俩就是工地来买肉的。”陈寡妇从厨房领出一位系着围裙的妇女。
“你们来了?先进屋坐坐,俺占着手呢,招呼不到啊。”陈寡妇娘挺热情。
她花白的头发向后抿得水光油亮,几道浅浅的皱纹在紧致的脸上不那么明显。只是,双手染得通红,不是洗猪头,就是在蒸猪血。
“你忙你的,我们买上肉就走。”顾航搭完话,看那两扇猪肉,“这口猪真不小啊,是你杀的?”问陈寡妇娘。
“俺杀不动咧,村上有帮事宴的。”陈寡妇娘说。
“事宴”这句土话顾航能听懂,意指婚丧嫁娶、生老病死之类的宴请。在农村,当总管的在事宴上还算大官呢。
“没见过杀猪吧?”陈寡妇娘问他俩。
“俺见过。”老小工不仅抢话,还抢活呢,竟然挽起袖子,蹲在铝盆旁边熟练地翻洗猪肠。这家伙怎么回事?条件反射吗?见到脏活就主动伸手,不听指令就开始工作。
陈寡妇和她娘意外得不知如何是好:“不中不中,你是客人。”
“中中中……”老小工干得挺得劲,还是不挖出地下水不收工的劲头。
准女婿给准丈母娘第一印象太好,顾航没想到他临场发挥这么出色,哪个丈母娘不喜欢眼里有活的女婿,而且是翻洗又脏又臭的猪肠,帮事宴的也不干这个。
顾航趁机添两句美誉:“他就是勤快人,在工地也这样,脏活、累活、苦活抢着干,从来不计报酬。”
“你嘴上戴的啥?”陈寡妇娘问他。
老小工低头咕噜了一句,没人听清。
“他学猪八戒呢。”陈寡妇说。
顾航再解释:“除臭用的口罩,他是有备而来。”
这是胡扯,口罩只防尘,没有除臭功能,也是善意的谎言。
陈寡妇跟娘耳语几句,娘猫下腰细瞅老小工,准女婿不好意思地左右躲着。
娘对女儿低语:“眉眼……说像也不像呀……”
猪肠里翻出来的排泄物让人受不了,顾航屏住呼吸进了堂屋。四个帮忙杀猪的屠夫都系着围裙,有功之臣似地围坐在圆桌旁喝茶抽烟,大概等着中午的杀猪菜。顾航同他们点点头,算是打招呼,然后端详房间里陈设。
一套老式的八仙桌和太师椅不错,核桃木做的。这种材质油性大,不用上漆,呈现一种自然磨光的原木色。他把目光慢移至里屋,头皮一炸!——陈寡妇爹的遗像安放在平柜上,活脱脱就是老小工的相片摆在那里!也是胡子飞扬,乱鬚从中一点红——酒糟鼻。这撞脸撞得太邪性,简直别无二致!相框下还贡献着一块头刀肉,这是杀猪的讲究。
“老天保佑,丁二一同志,你可千万别摘口罩啊……你这包算顶到家了,先人不请自到。”顾航只能在心里默默祈祷平安无事。
墙上还贴着不知哪个时期表彰先进村长的奖状,顾航这才明白,陈寡妇爹还当过村干部哪。老小工做梦都想顶个带长的官,这回算如愿以偿了。问题是,村里来了这么多帮事宴的,看到村长“复活”咋办?顾航脑子也乱了,怕是来得走不得。
翻洗猪肠是杀猪过程中最脏最费工的活,老小工这一生不知帮过多少次这种忙了,估计只会干这个。陈寡妇蹲在旁边给他打下手,一遍一遍换水。
陈寡妇娘家亲戚又来两个女的帮忙,老娘得些喘息功夫,走进堂屋,客气地请顾航抽烟,他谢绝。
陈寡妇娘说:“晌午别走啦,尝尝俺家杀猪菜。”
“不必不必,我们还得赶回去做午饭呢。”顾航说。
“客气啥哩,赶上了就不许走,这是规矩。”陈寡妇娘性格也很开朗豪爽,母女俩相仿。
四个屠夫都开口挽留顾航,真不好拒绝。说心里话,顾航一听杀猪菜也不想走,解馋哪。他下乡搞宣教那会儿在村里吃过杀猪菜,那才叫大快朵颐:鲜猪血、五花肉、大肠头、豆腐、粉条满满烩一盆,上面还漂着一层绿茵茵的芫荽,别提多香了。老小工拼命干活,可能也估计到开大荤呀。
俗话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陈寡妇娘指着洗猪肠的老小工对顾航说:“你这位工人干活真实诚。”
“没错,他干起活来,不输入停止口令就收不住。”顾航据实相告。
“四套破(STOP)。”老小工瓮声瓮气回答,偷师小吕的那句英语用上了。
“他说啥?”陈寡妇娘听不懂。
“英语——停止的意思,说STOP他就停了。”顾航给娘俩翻译。
“哟,你的工人还会英语呢?”陈寡妇娘惊羡。
“你还会哪句?”陈寡妇好奇地问老小工。
“点头OK摇头NO,三颗油(THANKYOU)噎死(YES)好啊有(HOWAREYOU)。”
“你从哪嗬学的?”陈寡妇问。
“导演、经理、包工头。”老小工又压上韵了。
“英语也有顺口溜啊。”陈寡妇好奇。
顾航趁机渲染:“我们这位工人自学成才,模仿力超强,演戏、跳舞,顺口溜,样样能来。”
“真的?”娘俩惊呆。
“他现在占着手呢,改天给你们展示才艺。”
娘俩交换一下满意的眼神,这准女婿文化水平高呢,洗猪肠屈才了。
中午时分,杀猪菜终于上了桌,香喷喷热乎乎一人一大碗,屠夫们把塑料壶的散酒倒出几杯,摆上筷子和蘸碟,还有辣子醋调和,大家谦让着围桌而坐。
顾航突然想起个大问题:老小工戴着口罩怎么吃饭呢?哎呀,一时嘴馋,把这么重要的事情忘得干净。他急忙起身出堂屋,只听厨房里一片女人的尖叫:“鬼!鬼!……”
那两个帮忙的亲戚疯了似地跑出厨房,冲出院门。
顾航跑进厨房一看,老小工刚洗完手,傻站在水池旁。防尘口罩没了,放飞的胡须像蝙蝠展开翅膀。陈寡妇躲在娘身后,手里抓着防尘口罩,大概是她把老小工的口罩强行摘下来的。她娘端着瓦盆,惊愕地张着嘴,直视老小工,瓦盆慢慢从手里滑落,呯地摔成几瓣。
四个屠夫跑来看究竟,骇得连滚带爬,悚叫着:“村长活了!”瞬间没了踪影。
杀猪不眨眼的屠夫都吓跑了,这老小工得有多厉害。
陈寡妇娘疑神疑鬼地问他:“老头子,是你吗?……”
老小工搞不清怎么回事:“俺是丁二一。”
陈寡妇娘似哭似笑:“你那胡子……那鼻子……咋长得……”
“俺忘咧。”老小工用手捂住自己嘴巴和鼻子,到处找口罩。
顾航忙向陈寡妇娘解释:“误会误会,我刚才看见你们当家的相片了,两人确实有点撞脸。”
陈寡妇娘慢慢缓过神来:“太像咧……跟俺老头子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旋即又抹开眼泪,“俺那老头子死得冤哪!……”
相亲先把准丈母娘惹哭了,这叫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