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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入圈以前，除去公务必要，续岩峰一般不愿到宋副市长办公室多坐。主要是宋的口碑不咋样，人称“虫草市长”，与“农民工县长”隔路。一说他对虫草养生有研究，二说他嘴里经常含着那玩意儿。那种神乎其神贵巴巴的营养品续岩峰见都没见过，宋会自掏腰包？与“表叔市长”、“房多多”之类一个道理。近墨者黑，不近则为避嫌。现在不同了，续岩峰年三十给大领导电话拜年，正式入圈，还是一个“剧组”的，开创了全新局面。大领导给他讲猪八戒成佛的笑话，何止为一乐，寓意浅显而深刻，团队精神，荣辱与共永远胜过单打独斗。不抱粗腿的凄凉境遇续岩峰早已尝够，总是滞后还不是因为不入流。口碑的好坏在下面，左右不了决定性的上面，大领导上面还有更大的领导，就像太阳系外还有银河系。
哼哈二将是大领导的股肱，与续岩峰早先不对付，后来挺关照。朱三定传授转移财产秘诀让续岩峰茅塞顿开，真金白银的输送更是解窘纾困；宋副市长在矿难追责上声援力挺，一个小小的气源站竣工都赶来站台。这不是团队精神是什么，大领导的训诫体现在行动上。既然如此，有什么困难还可以找这两位。
困难就是想办法让晓峰出国。续岩峰在元宵节前去过欣荣厂，跟儿子谈崩了。晓峰桀骜不驯倒不是从恶，某种程度上受父亲早期的影响，承袭了续岩峰圣洁的初心，把美好的信念纯化到纤尘不染。续岩峰开始也是支持他们自主创业的，帮他们欣荣厂的产品拓展销路。问题是，事物总在不断变化中，都好就没有了好，都坏就没有了坏，对立统一是辩证法的核心，有螺旋式上升，就有螺旋式下降。他当然不能对儿子讲明，老子现在想开了，你别当绊脚石，出国受用去吧。沈曼华说得对，把他逼到走投无路他就不愿待在国内了。所以，续岩峰跟儿子谈崩之后就冒出个可怕的念头，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干脆关了你们赖以生存的厂子。宛如抱着个怪胎，烦得不行就掐死。
他今天来找宋副市长就是这个目的。开始还是习惯性绕弯，谈集中供热资金缺口，半天没到正题。末了才假迷三道问候：“你家小慧在加拿大习惯吗？”
“瞧我的混血外孙，头发是卷的，眼睛是蓝的。”他得意地给续岩峰看手机。
续岩峰心里好笑，嘴上却说：“恭喜恭喜。”
宋副市长直接说：“咱们之间就别绕弯了，你的后顾之忧还不抓紧解决？”
“唉……”续岩峰摇头叹气，“还得请宋副市长帮忙呀。”
“你可从来没求过我。”宋副市长别有意味地笑了笑。
“彼一时此一时嘛。”
“说吧，既然有难同当了，只要我职权范围内的事，责无旁贷。”
续岩峰问：“听说市里马上要开展‘铁腕治污行动’？”
“对，刚开过常委会，针对群众反映比较强烈的问题企业、土小企业。”
续岩峰拿出一封信递给宋副市长。他浏览一下，狐疑地问：“这个欣荣保温材料厂，不是你儿子入股的企业吗？你还帮他们推销过产品。”
续岩峰明白又是郭主任那个双面间谍两头卖乖，索性摊开说：“就是这个企业把晓峰套住了，他心无旁骛，不想其他。”
“壮士断腕有点残忍啊，虎毒还不食子呢。再说，匿名举报，一般都不实。”
“我去过他们厂，标准的土小企业，空气质量差得很。”
宋副市长从办公桌抽屉里取出个小玻璃瓶，倒出两枚片剂，自己含了一枚，给续岩峰一枚：“——浓缩虫草片，含化醒醒脑，你再慎重考虑一下。”
续岩峰没有把片剂放进嘴里：“不用醒脑，我是认真的，也不要给欣荣厂复活机会，直接关停取缔。”
“断了生路，晓峰就肯出国？不一定吧？”
“顾不了那么多了，先让他走投无路再说。”
宋副市长慢慢踱着步，忽然拍拍脑门：“虫草起作用了，我想到个办法。西龙集团在海外有项目，关停欣荣厂后，让晓峰曲线出国，先进西龙集团……”
续岩峰边听边点头：“是个好办法。”再瞅瞅手里的神奇片剂，张口含下。
“不光清脑提神，还意气奋发。虫草含有一种特殊活性成分——腺苷，百利无一害。我联系朱董事长，晚上到龙凤度假村具体谈谈，他总嫌你不去。”
义临市这次“铁腕治污行动”来得迅猛，在主管副市长和各级领导带领下，环境监测人员和环保警察直扑大营村欣荣保温材料厂，现场检测水样、空气。这种小厂，环保数据哪能都合格，生产中就被关停，断水、断电，封设备。
续晓峰、马亮、刘强等一众员工被迫走出欣荣厂大铁门，环保警察贴封条。
韩厂长蹲在马路边，脸色灰白，拼命抽烟。晓峰走过来蹲下，轻轻告诉他：“您别着急，我给我爸打电话了，他短信回复正在外地开会，明天回来。”
韩厂长摇摇晃晃站起，差点晕倒，被晓峰扶住，老伴秀凤把他搀回家。
续岩峰开了三天会，提着公文包回到市住建局宿舍。打开自家防盗门，晓峰和两位同学在过厅餐桌旁坐着，就着花生米豆腐干喝闷酒，屋里烟雾缭绕。
“好大烟气，怎么不开门窗？”续岩峰边说边开窗散烟。
两位同学礼貌地站起来，同他打招呼。
晓峰瞧了父亲一眼，见他进卧室，公文包里拿出个粉色笔记本电脑，迅速塞在枕头下，然后换上便装出来。
续岩峰坐下问刘强：“你是跑销售的吧？给你透个信息，我们县集中供热很快开标，保温材料用量不小，你要及时联系中标单位。”
刘强一脸苦相：“续县长，我们欣荣厂……已经被环保警察查封了。”
续岩峰故作惊讶：“哦？什么时候的事情？”
“昨天。”马亮回答。
“昨天？哎呀，我正在外地开重要会议，不让接打电话，日程又紧张。”续岩峰遗憾地说。
“我短信告诉你了。”续晓峰提醒。
“短信也顾不上看哪。”续岩峰说着，掏出手机，“你们看，这么多短信没有浏览，早知道发生这种事，说什么也该……”他不停地在手里掂着手机，“十一点多了，宋副市长可能睡了……”
刘强和马亮恳切地望着他，晓峰的目光中也透出一丝希望。
续岩峰似乎下定决心：“管他，睡了也叫醒他。”拨电话，“宋副市长？……”
“谁呀？……”宋副市长的话音中带着倦意。
“我是续岩峰。”
“这么晚了，有事吗？”
“是这样，南郊大营村有个欣荣保温材料厂，昨天被环保警察查封了，请您过问一下……那是我儿子和两个同学参股的企业……”
“怎么这时候才说，晚间新闻已经播出啦，你早几个小时打招呼，我还能通知电视台撤稿。”宋副市长说。
三个同学面面相觑。晓峰问父亲：“能不能给整改机会？”
宋副市长在电话里说：“是不是你儿子在旁边说话呢？告诉他，这次是铁腕治污，违排企业、土小企业一律取缔，不给复活机会，这是常委会定的原则。”
续岩峰力争：“宋副市长，我去他们厂看过，除了发泡车间稍微有点刺鼻，厂区周围一点味道都没有。”
“我们的三元空气净化设备是那一带最好的，因为环保问题让我们关张下马，连整改都不许，真想不通。”马亮同学说。
宋副市长说：“环保关乎民生，发达国家对排放不达标的企业不仅取缔，还要巨额罚款。我们正在与国际标准接轨，执法只会越来越严，力度只会越来越大。而且，这次铁腕治污，都是针对被举报的企业。”
“被举报的企业？”三个同学愣住。
续岩峰问他们：“你们是不是挤兑了其他厂的生意？或者得罪了什么人？”
宋副市长电话里说：“岩峰同志，我很想帮你，但这件事木已成舟，实在爱莫能助。告诉晓峰他们，要理性对待，不要做那些修修补补的整改啦。大企业对环保的投入都难以为继，何况他们小厂呢。国家对能耗高、产值小、污染大的企业已经开始压缩，土小企业首当其冲。你是县长，应该明白这项政策呀。”
续岩峰边听边点头，问晓峰：“你们能拿出多少资金整改？改了能不能达标？”
三个同学相视无语，愁眉苦脸挠头。
宋副市长继续说：“有知识有技术不一定非要自主创业，可以先进大企业积累经验，这一点，我倒是可以帮忙。西龙集团正在筹建新型建筑材料公司，急需人才，如果他们愿意去，我可以当推荐人，明天就可以去应聘。”
“谢谢宋副市长，我跟他们商量一下，尽快给您回话。”续岩峰收起手机。
这个世界把人逼得都成了戏精，两位领导隔空上演一出默契的双簧，三个初出茅庐的大学生被哄得一愣一愣。既把续岩峰从关停欣荣厂的阴谋中摘出来，还断了他们整改的希望，最后再送个人情，给他们安排工作。进了西龙集团，晓峰就有了出国机会，到了花花世界，自然而然就不想回国了。这是剧组的三驾马车在朱三定那里设计好的方案。
刘强和马亮喜出望外，没想到晓峰一口拒绝：“我不去西龙集团。”
续岩峰沉下脸：“有些事情该翻篇就得翻篇。我劝你们认真考虑宋副市长的建议，他也是看我的面子，给你们找后路。好单位不是随便什么人想进就能进的，你们才本科毕业，研究生、博士生进西龙集团还得筛选呢。”
“早知道能进西龙，我们就不该自主创业，折腾大半年，本还没翻呢。”
“西龙集团工资高，待遇也好，出国机会也挺多。”
两个同学你一句他一句，晓峰反感道：“谁不知道朱三定的钱来得不干净。”
“干净不干净又不是咱们操心的事。”
“人家地产、建筑、能源、矿业、娱乐，员工好几万，中北省都名列前茅，谁嫌给的钱不干净？续叔叔，您说呢？”
续岩峰说：“你们都是成年人了，我不能替你们做主。西龙集团是义临市纳税大户，钱来的干净不干净是税务监管问题。企业家在创业初期，由于政策滞后，或许存在原始积累的不透明，该清算的大都清算了。”
晓峰反驳：“你可是一直对朱三定不感冒。”
续岩峰说：“我从来不把个人成见带给别人。”
“变得好快呀。”儿子讥讽。
续岩峰很是不悦，回到卧室，关住门看材料，耳朵却在关注外面的声音。三个同学争论的话题已经转向去不去西龙集团，续岩峰露出一丝黠笑。
过了一会儿，马亮敲敲卧室门，推开一道缝：“续县长，我和刘强决定去西龙集团应聘。”
续岩峰连气都没吭，晓峰不去，两个陪衬去，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马亮和刘强也知道，续县长冷淡的原因肯定因为晓峰态度不明朗，他们又在外屋争论。
晓峰说：“在欣荣厂最困难的时候，我们却选择离开，这不是雪上加霜吗？对韩厂长打击有多大呀！”
“这哪是困难，是一道迈不过去坎儿，谁也救不了欣荣厂啦。”马亮说。
“我们当初入股的时候，发誓要跟欣荣厂共存亡。”晓峰说。
“当初还定下，关键问题上少数服从多数，你怎么一直固执己见，不服从我俩呢？”刘强问。
续岩峰出卧室对他们说：“你们到马路上吵去吧，我要加班，四邻也要休息。”
三个同学离开屋子，不知去了哪里争论。
晓峰终归拗不过两位同学。次日，他拿上个人资料，与马亮、刘强一块来到西龙大厦人力资源部应聘。有宋副市长推荐，朱董事长发话，三人顺利入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