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华又扔给顾航一瓶水:“说吧,我问你总比纪委书记问你压力小吧?”
原来她还是主审官?又感觉荒唐?习惯就好。当权力不受制约,当风月渗透权力,授权与谁还不是随心所欲,喜好这一口的男人太多了。没错,她做主审,对顾航的压力肯定比那位纪委书记的诘问要小得多,那位书记估计也不屑审他。顾航竭力表白:“李有才他们……纯属一帮草寇,对社会不满,胡冲乱撞,遗祸他人,我不知道他们从哪儿搞来一些不着边际的材料,压根没往心上去,更没有传播。你们既然监控我的手机,可以全面调查。”
“就说这么点儿?也是挤牙膏的属性?”
“还有些……鸡鸣狗盗的事,说出来翻胃。”顾航有意往她身上引话题。
“什么鸡鸣狗盗?”她没反应过来。
“还是别说了吧?”顾航露出难色。
“说!”
“他们说……说您……同时跟四个男人……”
曼华跳起来:“放狗屁!我成鸡婆了!”
“我说鸡鸣狗盗嘛,您非让我说。”
这招挺管用,沈曼华反而不自在,气喘了半天,放缓语气问:“他们没跟你说,在聚友鱼塘发生的其他事情?”
“什么事情?”顾航故作不解。他明白“其他事情”是指朱晋萍老公溺死的那桩凶案,这是要命的节点,打死都不能承认!
“聚友鱼塘有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叫臭小,见过没?”沈曼华问。
“哦,见过,他给我和李有才送过午饭。”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跟小孩有什么可谈的。”
“他们没跟你谈田建平和朱三定妹妹拍拖的事?”
“也是鸡鸣狗盗,我不想听,您还想听?”
沈曼华厌烦地摆摆手。其实她对那桩凶案也不甚了然,没法追问细节。她一本正经道:“续县长推荐你加入剧组,说你慎言不哗,慎行不伐,我也考察过你,确实如此,这一点我很欣赏。”
顾航想到田建平治丧期间那个开别克商务车的小伙,没准就是派来考察他的,他庆幸自己没有对车祸的疑点妄加置喙。
“良禽择木而栖,跟我们合作,你能有自己的公司,现成的项目,有财发,有官升。当然,你也可以选择放弃,可有些问题,别以为放弃和回避就没事了。”
沈曼华的话里明显带着利诱和威逼的双层含义,顾航怎能领会不到。人家就抓住人性的两个弱点——贪财,以利相诱;怕死,以殁相逼,多少人能经得住?高风亮节是有,审时度势也需。顾航似乎看到悬崖就在眼前,黑乎乎的残骸余烟袅袅,像死神摇曳的舞姿。已经入到这个圈里,无论主动还是被动,总得有圈里人的样子,沈曼华说得很直接,用不着玩高尚。力量如此悬殊,道德如此苍白,上梁引领,下自群蠹,就这么个风气。没办法,顾航做出平生最艰难的抉择——“背叛”。叛徒和贪腐没有本质区别,都是背叛誓言、背叛组织、背叛人民赋予的权力。装也得装下去,只有装下去,才能活下去,才能随机应变。
“怎么样,想好了没有?”曼华问。
“我肯定想合作,这么好的机会,谁放弃谁是傻瓜。我主要考虑,没有做出贡献,无功受禄,难以心安。”
“你是说‘投名状’吧?”沈曼华用手一指,“在你屁股下面呢。”
顾航赶紧站起,拿上报纸浏览——《义临日报》头版大字标题:梅岭庄园易主,亿万富商打造国际高尔夫俱乐部!彩照是一位气宇轩昂、戴着太阳镜、扛着高尔夫球杆的老板,背景是梅岭高尔夫俱乐部巨幅广告牌,旁边是铮亮的宾利。
“看出他是谁了吗?看文字介绍——港华公司董事长于九川。”
“他是谁?”顾航心有所疑,明知故问。
“你救过他,还给他介绍过对象,真不认识了?他是丁二一,《灰狼计划》的男一号,你叫他老小工。”
顾航大惑不解:“丁二一?!这位坐宾利、打高尔夫,气宇轩昂的阔老板是那个一脸乱胡子的糟老头、穷光蛋、受气包?怎么可能……”
“我的专长就是变不可能为可能,化腐朽为神奇,颠覆认知,颠覆传统。”
“李有才那天是说过丁二一顶大包的事,我以为他喝多了编故事呢。可这个于九川跟丁二一……简直判若两人,太神奇了!”
“我知道你同情他,也救过他,真正的同情和救助应该是什么?”
“当然是帮他改变命运。这一点,我跟李有才争论过,谁也说服不了谁。”
“帮一个穷光蛋实现愿景,也算变相扶贫,否则,他这辈子永无出头之日。虽然冒名顶替董事长有点法律风险,毕竟享受过荣华富贵,得到过人格尊重,怎么也比受人鄙视,住茅房、吃和子饭强吧?再说,我们只是预防风险,万一出事找个顶杠子的,山神不倒,大家都好,安全系数高得很。”
“我明白,就是法定代表人和实控人的关系,钻这个法律空子的多得是。丁二一得偿所愿,你们……不,是我们,我们求个保险,两好搁一好的事情。”
“总结得很到位。”
“沈助理,您说吧,需要我做什么?”
“是这样,李有才他们一个劲跟我们作对,为暂避锋芒,我们只好采取缓兵之计,把男一号送回老家。李有才他们侥幸脱逃,可能也回到老家了。培养一个演员不容易呀,舆论造势造了那么大,五峰铝业签约的时候,还需要男一号出头露面,将来还有其他业务。你是他真正的救命恩人,跟李有才他们也容易沟通,所以把你找来。”
顾航心领神会,问:“是不是让我弄回男一号,稳住哥四个?”
“要不续县长说你聪明呢。”
“刚才还说我迂腐,现在又说我聪明。”
“别矫情啊。我们送回男一号时留了眼线,据说他当天就因为打村干部被抓,房子长期租给人家折抵赔偿款,等于什么都没了。”
“眼线还在不在顶山?”
“差点露馅,跑回来再不敢去了,需要你去了解情况,伺机而为。”
“丁二一敢打村干部?真破天荒。也好,他这下更成了彻底的‘无产阶级’。哥四个里,就数李有才棘手。”顾航认真思索一阵,“最好把弄回男一号和稳住哥四个分开办。麦收一过,农村壮劳力要外出打工,哥四个肯定在家呆不住,我想……利用集中供热开工把他们招进来,再分散到各工地严加看管。”
“他们是惊弓之鸟,未必敢跟你回来。”
“他们的诉求是讨回十三万工钱,干脆,我拿出这笔钱给他们,就说续县长早替他们要回来了,找不到他们没法给。既为续县长贴金,我也得信任。”
沈曼华思量着点头:“这倒是个好办法。但是,别说工钱早要回来了,时间对不上,他们一直以为朱三定没给。你就说,西建总违约,续县长和朱三定协商,从投标保证金扣出来的。哎,钱还是你出啊,给他们加点利息也行,凑个十五万好听点儿。”
“没问题。”顾航满口答应。
沈曼华精,顾航也鬼,他能听不出来,可能朱三定早把这笔钱给了续县长!好我的“农民工县长”啊,你对得起这称号吗?
“还有个问题。”沈曼华下意识看看四周,“咱们现在是一个剧组的,是自己人了,可以深入一些。”
“最好别深入,我……我胆小。”顾航紧张起来。
“你别想歪了,不是鸡鸣狗盗。”
“我也没想鸡鸣狗盗,涉密的事情最好别跟我说。”
“不跟你说跟谁说。听着,聚友鱼塘那个臭小,最近失踪了,他和王二贵关系最好,有部三星旧手机可能在他俩手里,你要特别注意,最好能拿到。”
“三星旧手机?……我一定留意。”
沈曼华单手撑腰站起,向山上瞭望:“他们下山了。”
涉险过关,顾航身心稍微放松,眼神也开始游移。他注意到沈曼华小腹好像有点凸起,怪不得不上山呢,保胎要紧。肚里是山神的还是土地爷的?顾航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你管人家怀了谁的,反正不是你的。
沈曼华转过身,不知为什么脸又沉下来:“剧组成员都是场面上的人物,吸收你加入,还要对你约法三章。”
“您说。”
“保密是第一位,你的一言一行都在我们监控中。第二,工程施工你做主,财务报表必须给我一份。第三,四个农民工如果再生乱子,拿你问罪。还有,你等于接了田建平的剧务,服从指挥有眼色,让干什么干什么。”
顾航体会到这女人真是贪得无厌,小钩钓大鱼,还要当集中供热工程实控人,学会一招,通吃不漏,以后少不了给她上贡。没办法,他只能一个劲回答好好好,“勉从虎穴暂栖身”,先应承下再说。
鱼贯下山的人脸廓越来越清晰,前面的大个子当然是“山神”,爬了一趟山梁,依然精神抖擞,看不出是年近六旬的长者。
“你怕官吗?”沈曼华问顾航。
“上尊下卑,唯此为大。”
献殷勤是下对上的金科玉律,田建平若在会怎么做呢?顾航接了班不能反差太大,入剧组就得学会演戏。对,领导们来到凉亭肯定要歇一歇,栏杆这么脏。他脱下T恤当抹布,把四周栏杆揩净,上身还有个二股筋背心,不能算裸。
“山神”步入凉亭,顾航赶紧躬迎,脱口而出:“山……神,您歇会儿吧。”
沈曼华笑嗔顾航:“意会即可,说出来干嘛。”
郭主任把瓶装水递给每人一瓶。大领导坐在栏杆上,看看顾航手里的T恤和诚惶诚恐的样子,笑着向他伸出手,顾航把T恤扔了,双手在裤子上蹭干净,握住大领导温暖的手掌,好激动哦。
“你认识我?”大领导问。
“电视里见过您。”顾航谦卑道。
“你在哪个单位工作?”
“宏大建工集团。”
“哦,和田建平一个单位。哎?小田今天怎么没来呀?”
短暂沉寂。续县长低声对大领导说:“田建平出车祸了,酒驾坠崖身亡。”
大领导惊讶:“什么时候的事情?”
“周一发生的。”
“哎呀,挺好的一个同志,多可惜嘛。酒是害人精,一口也不行,你们这些开车的,可要吸取教训哦。”
朱三定仰头看天,曼华和曼青相视一眼,都若无其事。
大领导感慨山河壮丽:“物华天宝啊……”用登山杖指向厂区,像是挥动权杖,“多好的资源,就这么荒置,简直是暴殄天物,是犯罪!”瞥一眼宋副市长。
胖墩墩的宋副市长不知体力不济还是心情不爽,一直喘气擦汗。大领导说:“老宋呀,光吃虫草缺乏锻炼可不行哟,搞通思想,准备到市人大发挥余热。”
续县长示意郭主任,给你个投名状机会,郭主任马上表态:“我们县正在采取主动措施,打消外商对五峰铝业投资环境的顾虑。”
朱三定说:“私挖乱采说是问题也是问题,说不是问题也不是问题,大领导今天来视察,周边不是安安稳稳,哪有闹事的。”
大领导收拾宋副市长是杀鸡儆猴,朱三定不敢放肆地再称“掌柜的”。
“你们先下去吧,我和续县长多坐会儿。”大领导吩咐。
续岩峰看着面带沮丧,迈步下山的宋副市长,心里自信满满。大领导要跟他谈的,不外乎一步一个台阶,肯定不是下去的台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