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民工,涵盖农民和工人,是城乡建设的主力军,当是社会大众。然而,在现实世界,他们似乎被忽略,涉及他们的题材很少。农民工的各个方面,也是法律和道德层面的灰色地带,正人君子有正人君子的理论,现实主义有现实主义的说法。这些三四十岁的精壮汉子,老婆留在家里或带孩子或照顾老人,丈夫外出打工,长此以往,夫妻关系难免生隙。如果家里孩子老人不拖累的,老公就把老婆带在身边,老婆也能在工地干点技术含量不高的粗活。还有另外一种关系,农民工们戏称为“搭伙计”,男女双方并非正式夫妻,打工认识后,自愿组合,随遇而安,谁都明白怎么回事,谁都睁只眼闭只眼。
刘宏发和顾航担任正副项目经理的七公司,所承建的这个气源站工期比较短,刘宏发挑人时曾对小吕强调不要一个女工,可队伍来了以后,里边还是有两个四十岁左右的女性。这算少的,有的建筑队伍里女民工能占到两成。
那俩女工一直躲着两位经理的视线,正式夫妻大大方方,用不着这样。
顾航悄悄对刘宏发说:“咱们准备的宿舍有限,那俩女工怎么办?”
刘宏发也注意到了,皱起眉头:“又他妈要混住,真麻烦。”他把小吕拽到一旁,“我挑的工人里没有女工,怎么来了两个巾帼英雄?”
“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小吕笑嘻嘻地补充道,“人家是夫妻档哦。”
“夫妻档?给我看看结婚证。”
“这年头,女人想开喽,男人想通喽,旱地要滋润,水田要耕种。你们城里人讲究性伴侣,就不许我们乡下人搭伙计?”小吕尽是歪理。
“搭伙计不跟我提前打招呼,尽给我出难题。”刘宏发恼火。
小吕从民工中拉出两个男的,跟两个女的推在一起:“这不是人家两口子嘛。”
这两对“搭伙计”的多少有点难为情。
“你们什么工种?”刘宏发问他们。
“钢筋工唦。”小吕替他们回答。
刘宏发轻轻哦了一声。
顾航却不明白,怎么钢筋工就可以“搭伙计”?他刚从机关下到基层,实践经验不多,自然不晓得里边的猫腻。
刘宏发对小吕说:“真夫妻假夫妻我不管,不过,咱们工地宿舍有限,没有鸳鸯房,我们项目部也没有女的。”
“没的事,混起住,来前说好的。”小吕说。
“混住?”刘宏发问,“不是干柴烈火到不了一块,动静小了不过瘾;动静大了,把别人也撩拨得不安生,招来警察怎么办?”
“我的刘经理哟,警察还管夫妻生活?怕是你要着急上火哦。”
人堆里爆出一片嘻笑声。
“要不然,让她俩给你们项目部做饭?”小吕试探刘宏发。
“去去去,我们项目部是清一色‘和尚班’,来俩‘尼姑’没人‘念经’了。”
顾航拿出文件给小吕看:“你看,这是祁口县政府转发义临市政府文件,严禁外来务工人员男女混住。”
小吕懒得看:“这些官老爷,屁股决定脑壳,他们咋个晓得实际情况哩?有条件,我们还想住宾馆哩。”
既然两对“搭伙计”已经来了,撵走也不合适,一走就是四个人。刘宏发只好和稀泥,对顾航说:“严格讲是应该按文件办,但也不能惟文件办,具体情况具体处理。两对‘搭伙计’都是钢筋工,土建一结束,让他们走人就是。”
“你是正经理,你说了算。”顾航收起文件,不再坚持。
趁着民工们都在场,先做工程说明,然后给班组长技术交底。刘宏发站在板车上,对他们讲话:“大家好!我跟你们有以前见过面的,也有刚认识的。简单介绍一下,我们是中北省宏大建工集团第七分公司,我们公司承建的这个项目叫煤层气气源站,是该县重点民生工程。从现在开始,到春节试运行,满打满算四个月工期。气源站的主体构筑物是气柜,但是,不要理解成你们家放衣服的柜子。气柜不是方的,而是容积两万立方米的圆柱体。有经验的班组长和工人应该清楚,方形或长方形的基础容易做,圆形的基础比较难,而气柜基础是圆形加密闭水槽,一体浇筑成型,这就更难了。回头,班组长和工长把施工图拿去看看,做到心里有数。今后,我们就要生活在一起,工作在一起了,有意见有想法可以当面提,不许背后鼓捣。”
工地有两排旧砖房,十二间,是铁厂倒闭留下的,门窗都被偷光了,收拾一下比住帐篷好些,与流行的彩钢屋当然不能比,刘宏发图省钱,废物利用。民工们自己动手,把塑料膜用木条钉在窗口四边,能透光也能遮风挡雨。旧模板锯一锯装上合页当门扇。高低床是从旧货市场买的,摇摇晃晃,需要加固。铺盖也买来一些,估计是黑心棉,还掉渣呢。有经验的农民工都自带行李,只有丁二一两手空空,肩膀上扛着个脑袋就来了。叫人外号不好,暂且称他为老小工。
男女混住肯定是问题,两对“搭伙计”成了香饽饽,民工们抢着要和他们到一屋,八人一间,小吕分配宿舍分不下去了。钢筋工摆钢筋工的理由,工作性质一致,加班加点互不干扰;木工摆木工的理由,一个村的,说话方便,为此还掰扯呢。小吕只能找平衡,把两对“搭伙计”分开,一个屋分一对。
这拨农民工里,有四个把兄弟,形影不离,他们是多面手,挺清高,对其他人带搭不理。老大叫李有才,就是刚才怼丁二一的瘦高个,他平时脖子不歪,急眼的时候有点抽抽。刘宏发致完开场白,队伍解散后,李有才先到放线处浏览图纸,向测量员问这问那。能看懂图纸的农民工少之又少,顾航觉得这不是个一般人物,但很快又对他产生反感。
顾航和保管员在库房里给排队的农民工发放工衣、安全帽、手套之类的劳保用品。刘宏发做工程多年,攒一堆鸡肋性质的杂物放在库房,顾航从中翻出一身旧棉衣棉裤,老小工来领工衣的时候塞给了他。自己挑的小工,顾航对他有点偏心眼儿,孑然一身的老光棍,没人疼没人爱,该照顾就得照顾。
老小工身后的李有才向顾航嚷道:“还有没有棉衣棉裤?俺也没带过冬衣裳。”
顾航回头撩了一眼杂物堆:“没了。”
李有才对顾航有点不满,嘟哝了一句不干净的土话。接下来依次是王二贵、武金锁、武银锁,哥四个拿上劳保用品,相跟着离开。
比起“搭伙计”的两对香饽饽被争抢,老小工是哪间宿舍都不要。顾航和安全员检查每间民工宿舍的电线和开关,现在都有手机充电器,还有电褥子之类,提醒他们注意安全。走到一间屋门口,听到里面嚷嚷,传出李有才的声音:“嘿!瞅这老光棍,裤头都不穿。你长那玩意儿有啥用?碰过女人没?”
“他浑身臭死啦!估计半年没洗澡,咱宿舍不要他。”另外一个民工说。
老小工被赤身裸体推出门外,被褥和新旧工衣一并扔出。他真是白长了一脸好汉胡子,委实是个窝囊蛋,受气包。
工地唯一的两个女工恰巧路过他身边,吓得他赶紧弯下腰捂住敏感部位。俩女工倒不在乎,边走边嘻笑:“你那‘工具包’能捣固混凝土不?”
干什么吆喝什么,女工开玩笑都是专业术语。
老小工如此受辱依然没有脾气,默不作声把工衣套在身上。
顾航看不下去,推开门进去责问:“李有才,你们胡闹什么呢?”
“俺这屋住满了。”李有才说。
“一屋住八个人,你们不是才七个吗?”
“空个床铺搁东西呀,屋里是砖地,东西搁地上太潮。”李有才坐在高低床下铺,故意挡住顾航刚才给老小工的棉衣棉裤。
“这不是给你的。”顾航把棉衣棉裤拽走。
“顾经理……”李有才脑袋梗在一侧抽住。
“你有毛病呀?”
“咱俩大槐树下是一家。”
“谁跟你一家,你连自己老乡都容不下。”
“老乡也得看智商。”
“你智商高也不能欺负人呀。没有丁二一装死,你们每人不得多出二十块?”
“这就说明他智商有问题,俺们来的路费是包工头出,他装死给小吕省下了,跟这号缺脑水的在一块,丢人现眼还丢不过来呢。”
顾航发现李有才褥子下面露出半截白色横幅,抽出一看,上面印着一行黑字:还我们血汗钱!
“这是捡来的。”李有才收起标语布,掖在被子后面。
顾航不想跟他饶舌,找到小吕:“你带来的工人是怎么教育的?不让丁二一进宿舍,难道让他睡野地?”
小吕也为难:“我有啥子办法,他老乡都不想跟他住,哪个屋要他嘛。”他反而将了顾航一军,“他是你挑的小工,你给他安排一下哦。”
顾航气道:“那就让他睡你这屋,你们三个老乡睡一间太奢侈。”
“我们也属于管理层哦。”
“你算什么管理层。这是他的东西——”顾航把棉衣棉裤扔在高低床上。
“好喽好喽,我想办法就是。”
小吕的办法真绝,两排平房中间原来有间独立厕所,他指挥老小工用新土把茅坑填平,再用砖头垒成四个垛子,把旧模板架上去当床。顾航多给了老小工一床被子,铺的盖的一并解决。
“顶包,顾副经理架势关照你哦,让你享受单间待遇。”小吕嘲弄他。
“中。”老小工对睡茅房毫无怨言,似乎有个安身之处就满足了。
工地没有排泄的地方当然不行,西南角挖个坑,架两块木板,拿石棉瓦围住,搭个顶子完事。反正工期不长,能凑合就凑合。老小工改造完自己那间茅房,又被遣去挖茅坑。小工嘛,这种活好像天经地义该他干,大工们早就开始补觉了。
项目部员工宿舍在旧平房对面,两间彩钢屋。另有一间库房在旧平房尽头,采购员和材料员住那里。刘宏发、顾航、庞工住一间,摆着文件柜和桌椅,兼做经理办公室。晚饭后,他们仨正在讨论放线遇到的问题,小吕敲敲门进来,后面跟着挑了一担热水的老小工。
大家纷纷把脸盆拿过去,帮老小工把热水倒出来。睡前用热水泡脚,这是工地上不管工人还是管理人员通行的做法,主要是解乏。
“记住没,这是经理办公室,每天早晚挑一担热水来。”小吕对老小工吩咐。
“中。”老小工到了工地一直在干活,几乎没歇着,本人积极性还挺高。
“你要瞄胡(偷窥),也告诉经理们一声,眼福同享。”小吕色兮兮地。
“三句话不离女人,快走吧。”刘宏发把他俩赶出办公室。
顾航站在窗前看着老小工挑水送水,对刘宏发说:“只拿半份工资的小工,小吕可捡了大便宜。”
“哼,便宜没好货。”刘宏发冷言冷语。
顾航听出他话里带刺,回怼道:“有意见就说出来,我是不识货,挑个小工还走了眼,你上午就可以打发走他,为什么还把他留下呢?”
庞工劝道:“做工程有讲究,没开工吵架可不好,你俩别从头吵到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