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卷首语:人非禽兽,总是要有一点精神的。
第一章 身不由己
仙霞岭艺术团老板石山大叔昨天晚上睡得很迟,今天早上却又起得很早。当他心里一惊从模糊的睡梦中清醒过来的时候,腕上北极星表的时针还没有奔到三点。但他还是匆匆忙忙地起了床,因为他今天要到远在西部某市的一个小山村去见一个他急于要见人。
虽然他住的是单人独室,但是他还是悄悄地穿好衣服,轻手轻脚地去了洗手间。然后给大徒弟青儿写了一张字条留在桌面上,就拎起他的那只每次远行唯一必备的黑色旅行包,这是昨天傍晚早就收拾好的,匆匆赶往汽车客运总站去了。
车站还在光与影的朦胧中昏睡,旅客寥寥。石山大叔只好跺着脚,在慢吞吞的腕表滴答声中等待。几番起坐,几番抓耳挠腮。终于在天麻麻亮的时候,他登上了西去的第一辆大巴车。
经过几乎一天的漫长的煎熬,途中由大巴转到火车,又由火车转到大巴,连续转了几次车。直到傍晚的时候,石山大叔才在大巴列车员的呼喊声中知道自己已经到达了目的地。
“对不起,我有急事。请各位让一让!”他按捺不住胸膛里剧烈跳动起来的那颗心,抢到另外几位旅客的前面,忙不迭地走下车去。
呵,这是一个简陋到不能再简陋的招呼站。站牌孤零零的竖立在路边,连个雨棚都没有。他慢慢地走到那个站牌下面站下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快速地吐出来。可是就在这一吸一吐之间,他立刻就被眼前的景色吸引了。举目望去,缓缓西下的红日放飞了漫天晚霞;令人心醉的云彩缭绕着座座青峰。不远处,是一片狭小的飞霞流云映照着的谷地。谷地上,躺着一个宁静古老的小山村。
细看那山村。虽然小,在林木的掩映下明灭可见的倒也不下几十户人家。但凡楼阁,座座玲珑别致;所有屋舍,家家古色古香;鸡鸣声中,炊烟袅袅送暖;芦花起处,岸柳拂拂生凉,……所有这一切,咋看起来高高矮矮杂乱无章,细细一瞧大大小小又构建有序;每一景每一物,都具有各自与众不同的风格,和群山融合在一起,美得如同一幅幅名家风景画。
公路在离村二三里远的地方穿山而过。一条曲曲弯弯、高低不平的山路从眼前不远的地方延伸出去,像一根脐带把它和这个古老美丽的小山村紧紧地连接在一起。
就在那山路口,高高地耸立着一块乳白色的巨石,上书:鹰飞山虎啸峰通天达地村。
若是在往日,石山大叔一定要挖空心思地去寻访有关村名的来历;可是今天,这个问题仅仅在他的脑子里一闪就消失了。夕阳的光辉下,那闪烁着红光的村名令他兴奋不已,他迫不及待地要去寻找他所要见的人。
他从那块巨石旁边匆匆地登上山路,风急火燎地甩开大步,向那个古老宁静风景如画的小山村奔过去。
然而就在他刚奔出几步远的时候,突然觉得耳旁有一种“咝咝”的声音在响,好像在天空中,又好像在地面上。左瞧右看,到处风平浪静;前顾后盼,四处空无一物。
“青天白日的,好端端……”他不由心生疑惑,想停下来弄明白——究竟是何物在作怪?可是心念刚动,还没有来得及收脚,忽然又听“啪”的一声响亮,似乎有个东西从头顶上空落到了前面不远处的路面上。他赶忙刹住步,定睛一看,只见十步开外,一个硕大的白亮亮的光球在高低不平的山路中间缓缓地旋转着,静静地,……他再也听不到那“丝丝”作响的声音了。
什么玩意儿?吓人东怪的!他的心念又刚刚一动,那光球却又发出“嗤嗤”的声响破裂开来,从中流出一股通红的火焰。刹那间,就像倒了老君的八卦炉,遍地火花乱溅,一股难闻的烟熏火燎之气扑面而来。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化,石山大叔避之不及。他立刻感到五脏六腑乱颤,满眼烟尘抖乱物影摇晃。等他慌忙岔开两腿,稳住脚跟,圆瞪起双眼决意要看个究竟之时,一切却又消失殆尽。路,还是那条山路。路面上的一坑一洼还是初见时那个样子,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天上地下,四面八方,凡耳目所及,仍然是一片宁静安详美得醉人的世界。
“真他妈的活见鬼!”
石山大叔摇了摇头,忽然又见路旁不远处有一片疏疏落落的杂树林子,林木间露出一座小小的草亭。夕阳的余晖洒落在草亭褐色的顶子上,美丽而祥和。他愣了愣,初来乍到的那种激动地心情顿然而失,一股倦意立即从脚板子底下升腾起来起,顷刻漫顶而过。
“过去定定神吧,真是吓死人了。”他一边在心里嘀咕,一边抬起头来看了看天色。见那轮夕阳还没有落山,这才小心翼翼地爬下路基,朝那座草亭走过去。
草亭位于林子深处,前面有一块小小的空地,空地上绿草如茵。石山大叔在一片夕阳的光辉里站定,像欣赏一幅神秘美丽的古画一样开始欣赏起这座草亭:草亭的顶子是用大红叶草精工苫成的,六只精美的陶瓷制成的亭角高高地耸起,环抱着亭顶指向天空。每一根亭柱子都雕了花,一律原木原色,清油体表见不到一丝斑驳的痕迹。迎面的两根亭柱子上还雕刻着“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八个眩目的大字。亭子前面的地面上,立着一块三尺多高的暗红色的石碑,“通天达地”四个金字在碑身上闪闪放光。
“山村里的人,也够浪漫的。”石山大叔不禁一笑,自言自语地走进草亭。
亭内有一张小小的石桌,石桌旁边有一只鼓形石凳。是的,只有一只。大概是好久没有人来这里了,石桌、石凳上都落满了厚厚的灰尘。
石山大叔随手拾起两片落叶在石凳上拂了拂,背着旅行包就一屁股坐下去。可是未及坐定,一股令人垂涎欲滴的果香就从他的鼻孔底下飘然而起。
他慌忙低下头去,朝小石桌子下面一看:哇,大黄梨!光影摇动中,几只新鲜的香气氤氲的大黄梨,挨个儿摆在一个小巧玲珑的竹篾篮子里。真是不该来什么,偏偏来什么。就在此时,他突然觉得喉咙里一炸,满口满鼻焦渴难挡,火辣辣的青烟直冒。啊哦,他立刻意识到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吃东西,也没有喝一口水了。
多漂亮的梨啊!是谁放在这儿的?
石山大叔不由自主地朝四周望了望,可是目所能及之处见不到一个人的影子,饥渴却飓风般地向他猛袭过来。
“管它呢,好丑吃了再说。大不了多给他几个钱罢了。”他心想手到,弯腰抓起一只大黄梨就咬,……誰曾想,这一口咬下去,梨子还没有落肚,身子却轻悠悠地飘了起来,犹如一缕青烟飘进了一个椭圆形的隧道。
隧道里半明半暗,四壁毛玻璃似的发着朦胧的光。
石山大叔伸出手去想摸摸那壁,所触之处却空空如也,什么东西都没有。他想穿过这道似有似无的半透明的壁,却又感到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阻挡着。同时感到这股力量,你强它也强,你弱它也弱。任凭他一次又一次的尝试,一次又一次地用尽力气去闯,每一次都好似苍蝇碰在窗玻璃上。无论他用多大的力气,临末都被化作乌有。他就像一片羽毛,无声地止息在这道神奇的壁的面前。开始,他感到好奇,又很有点兴奋;接着就恐惧起来;再接着,他就感到如同喝醉了酒一样,恍恍惚惚地在隧道里面向前飘行起来。昏昏然忘却了来之所来,迷迷糊不知去之所去,任凭一条乳白色的光带牵引着他向前飘荡。那飘行的速度忽快忽慢,飘行的方向忽左忽右,然而始终是向上的,就如同张邋遢得道升仙一样飘悠悠地远离地球而去。他感到自己简直是一蓬在春风里曼舞的蒲公英,又好似一粒在秋阳中漫步的芦柴花。这种奇特的感受使他很快地就忘却了恐惧,也忘却了此行要去见的那个人。
愉悦,一股难以言表的愉悦浸透了石山大叔的全身。他忍不住闭上眼睛,不再思想,头上一句脚上一句,东扯西拉地哼起小调来:“心似白云常自在,……白云千载空悠悠,……”
这是哪对哪呀?
亲爱的读者,莫怪我信口胡说,石山大叔那个时候确实就是这样的状态。他的大脑似乎失去了记忆,也失去了有逻辑的思维了。
约摸十几分钟过后,石山大叔忽然又觉得身子一沉,有了脚踏实地的感觉。他连忙停止歌唱,睁开眼睛一看:呀,开阖已是两重天,换了人间。
极目天际,不见了徐徐西下的落日,也找不到漫天飞舞的云彩;但见柔和的日光从四周的地平线底下升腾起来,把头顶上的天空照耀得湛蓝湛蓝的。再由头顶往下看,则渐渐地由蓝变黄,又由黄变橙、变红,越接近地平线的地方越是红艳。大地上青山隐隐,瑞气千条,流水潺潺,鸟鸣声声。远望,一栋一栋色彩鲜明、建筑形式各异的楼房瓦舍在翠竹绿柳中探头探脑,成群结队游览观光的男女老少出没于山野湖滨。近观,庄稼地里有各种奇形怪状的农机在进进出出。只见一台台往来奔忙,却看不到一个操作它们的人。静悄悄听不到机声轰鸣,清爽爽看不见喷烟吐雾,……真是,眼前有景道不得,美若蓬莱仙人乡。
“这是什么地方?”石山大叔晕乎乎的,不知道东南西北了。他低下头去看脚下的路,脚下踩着的已经不再是那条脐带似的凸凹不平的山路,而是一条平整得像一张纸,和泥土一个颜色,毛茸茸的,站在上面不软、不硬、也不滑的足有两车道那么宽的大路。路的两旁竖立着淡绿色的毛玻璃似的护栏。尤其令石山大叔奇怪的是,整个道路上没有一个行人,只有一个孤零零的自己。
“该不是高速吧?”石山大叔急了,赶忙向路边跑过去。他想越过那道淡绿色的毛玻璃似的护栏到外边的安全地带去,可是当他跑到距离那道护栏约一米远的地方时,意外的事情就发生了。一股无形的力量硬生生地把他从护栏前面推了回来。那力道太大,大得让他像一只羽毛球被高高的抛起来。他无法控制自己下落的速度和姿势,一跤摔倒在路面上,然而并不感到怎么疼痛。
“幸亏此时没有一辆路过的车子……”他前后望了一眼,不敢多想,一骨碌爬起来,又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小心呀,小心,……终于,这一次他顺利地靠近了护栏。
“这是什么玩意儿?哪来的如此神力?”他犹疑着,慢慢地伸出手去轻轻地探了探,才知道这护栏和刚才经过的那个隧道的壁一样,是一道看得见摸不着的不可逾越的怪物。
石山大叔深感不妙。他想找个缺口逃出去,可是路面却慢慢地移动起来,就像工厂里的传送带缓缓地把他送向前方。不需要举步投足,行止进退身不由己。恐惧,又一次像阴云一样笼罩上他的心头。然而就在这个时候,突然乐声大作,潮水般地从四面八方铺天盖地而来。优美的旋律忽而如小泉叮咚,忽而似惊涛骇浪。他立刻又感到自己成了一条快活的小鱼,一会儿在飞溅的浪花上跳荡,一会儿在平静的浪谷中徜徉了。
毕竟音乐是最能让他陶醉的东西。他快乐地再一次停止了思想,愉快地闭上眼睛,任凭那传送带似的道路把他送向他不知所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