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张爹爹的家,天色已近傍晚。石山大叔要到村中心去住旅馆,田佳说:“不忙,旅馆多的是。我家后园有几株龙果树,是我新培育出来的早熟品种,难得的上品,还没有来得及推广呢。这几天正好成熟了,去吃几个再走。”盛情难却,石山大叔只好随着他再次走进他的家。
田妈妈正在读着一本厚厚的书,见石山大叔走进门来,连忙站起身来招呼。
“田爸爸呢?”
“刚出去。猴屁股,坐不住。”田妈妈笑道。
没等石山大叔落座,田佳就抓起一个柳篮子往外跑。石山大叔赶忙说:“慢点,我跟你一起去看看。”说着,他见田佳已经出了门槛,刚欲坐下又站起身子要去追。田妈妈却伸手拦住他说:“你坐下来,喝茶!让他去折腾,爷儿俩一个德性。”
石山大叔一看,田妈妈的手里已经多了一杯绿澄澄的果汁,她把那杯果汁直捧到他的鼻子底下,令他很不好意思,他只好恭恭敬敬地接过来,小心地坐到沙发上。
田妈妈在他的侧面坐下来,用关切的眼神盯着他的脸看,看了半天,满脸带着笑说:“你很像我的大儿子。”
“是吗?您也很像我的妈妈。您的大儿子在哪里工作?”
“开小差喽。”
石山大叔见田妈妈的神色里很带着几分追忆、几分痛苦,他那颗被一时的好奇掩盖了重重伤痛的心猛然往下一沉,端着果汁杯子的手禁不住颤抖了一下,……一股奇特的果汁的甜香立刻漫出杯口,迅速地在空气中弥漫,很快地就把他没头没脸地包裹起来。同时,他眼前的一切都开始变幻,不断地,像电影蒙太奇镜头,在越来越快地切换中,他见到了日思夜念的母亲……。
在他的记忆深处,母亲有一头乌溜溜的长发,梳到脑后挽起漂亮的发髻,可是就在他这次离开之前不久却剪成了齐耳的短发。这全是因为岁月流逝,母亲的两条膀子上风寒加重了的缘故,她已经没有办法再举起手臂去挽起那漂亮的发髻了。为了不让短发凌乱在脑前,母亲在头顶上插了支黑色的钢丝发箍,两旁的鬓发就拢在耳后。好在母亲有两只又高又长的大耳朵,拢起来是毫不费难的,也是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发现母亲满头的黑发都变成灰色的了。现在,母亲带着这些变化向他走来,越走越近,最后定格在他的眼前:
母亲瘪着嘴,微笑着,目光里充满了慈爱。母亲在年轻的时候害过一次很严重牙疳,掉光了一嘴牙。现在,母亲瘪着嘴,满脸洋溢着淡淡的笑,用不很明亮、少许有点浑浊的眸子向他洒下了一片慈爱的光,她那淡得几乎看不到的双眉微蹙着,眉宇之间似乎缠绕着一丝淡淡的忧愁,似有若无的,绵绵不绝。这淡淡的忧愁别人不易觉察,但作为她的儿子是看得很清楚的。他知道这是母亲的心血凝成的丝,每时每刻都在为他而抽,大概不到生命的尽头是不会止息的了。
他明白,在母亲的眼里他就是一个矛盾着的怪物。母亲为他的英俊潇洒而自豪,也为他的聪明伶俐、多才多艺而骄傲,但又为他的为人处世豁达大度而忧心不已。他自以为自己是一个胸襟开阔的君子,对人总是奉行一个“恕”字。他猜想,在母亲的眼里,自己的“豁达大度”不过是无用的代名词罢了。他想:“可能别人也是这样看我的。在我为‘恕’,在别人看来不过是个‘孬’。否则,西庄头的二鳖蛋也不敢欺负我了。二鳖蛋算什么东西,一个没有进化的原始人,一个庄上的男人都以和他理论是有失身份的人。连他也敢欺负我,而且他对我的欺负,在别的男人看来还是不共戴天的,可是我却恕了他,也难怪母亲对我不放心了。然而我是长进不起来的,因为我始终认为我和那些满身兽性的东西不是同类,和他们争较,不但说不清楚什么,反而会玷辱了自己。”
母亲从小到老没有过过多少好生活。小时候的多病多灾使母亲长得非常瘦小,环绕在母亲的腰部几近一周的那十三颗又大又深的蛇蛋疮疤就是母亲病苦的印记。他记得,小时候吃奶时他常常掀起母亲上衣的下摆,伸出手去摸那鸡蛋头大小的长了几十年都长不平的粗糙的疮疤。而每当这时,母亲就笑着把他的手指头移到前面肚皮上的一个空旷处说:“你看这里还差一块。再多上这一块,我就不是你的妈了,早就被阎王老爷请去做客去了。”他每次听到母亲说起这句话,都会立刻放开**叫起来:“不要!不要!我不要你到阎王那里去做客!要去,我也跟你一起去!”
每每这样,母亲就又幽幽地说道:“妈不是没去吗?妈不是做你的妈来了吗?那是小时候。那时,你外公外婆常说:‘这丫头是养不大的,就是养大了也没有人家要,就当着条狗啊猫的养着玩玩吧!’没指望我也长大了,也有人把我娶进了门,还养了这么个漂亮的儿子,……”母亲说着、说着就又高兴起来,浑身充满了幸福感。他喝着母亲的奶,听母亲轻轻地诉说;母亲抚摸着他的头顶,望着远方,眸子里却更加浑浊了,整个身子就像一尊塑像定格在眼前。他不知道此时母亲的心里在想些什么,他总是无边无际地去猜想:“也许母亲在重温走过来的苦难——兵荒、饥荒,脾气暴躁的父亲一言不合就对她的打骂,丧女失子之痛,……也许在憧憬着美好的未来。”然而,所有这些猜想在那时都是朦胧的。最明晰不过的,还是母亲凝视天边那飘泊不定变幻莫测的云彩时的神情和雕像般的姿势。
他知道,自己是母亲最晚生的一个孩子。在他的前面母亲一共生过十二个哥姐,除了一个姐姐,其余的都在这个世界上转悠了一阵子就去了。老年得子,母亲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到他的身上。自从他来到这个世界,母亲就失去了自我,他就成了母亲生命的全部。然而,他却生就了一副在母亲看来很柔弱的性格,这就难怪母亲为他忧心不已了。他曾经试图为母亲改变自己,努力多年,但终究没有能够改变得了。因此他深感惭愧,常怀歉疚之心。每当他外出归来,老远就望见母亲伫立于路口、屋旁翘首远望盼儿归的身影,心中就一阵阵地剧痛起来。他知道,他那卑微的生命是无法让母亲丢掉忧愁快乐起来,哪怕是得到些许安慰的了。……
朦胧的光线在眼前不住地晃动,母亲刻满岁月痕迹的脸带着淡淡的忧愁在微笑。她那淡得几乎看不到的双眉下,浑浊的眸子向他洒下了漫天慈爱。他感到自己被完全融化在母亲的慈爱之中了,一股滚烫的气流立刻从心底升起来,直冲咽喉。“妈妈!妈妈!”他呼喊着扑向母亲的怀抱,一下子又回到了那个充满幸福的蒙昧多梦的时代。他见到母亲张开双臂把他紧紧地搂到怀里,他听到母亲大叫:“孩子!孩子!……”他感到母亲的叫声像一阵阵咕咕鸣叫着的鸽子从耳边飞过去,那么温柔、那么动听、那么悦耳……
忽然,他的眼前又升起了一朵紫色的云彩,不,是一朵盛开的紫色的莲花,母亲就是架着那朵紫色莲花驰骋八荒的圣母,……一忽儿他又感到自己孤零零地坐在一条无帆无桨的小船上。小船疯狂地颠簸着,船头一时直竖起来,像一枚脱离发射架的火箭欲上云天;一时又笔直地向下滑落,像一只断了线的铅锤坠向不测的深渊,……
“妈妈,妈妈——”石山大叔深情而又疯狂地呼喊着。耳旁,风在吼、浪在叫;脚下,小船在旋转、在跳跃。他感到自己和一只陀螺似的,在旋转跳跃着的小船中翻滚……
突然一个巨浪劈来,没头没脸的。石山大叔拼命地从浪花中挣扎出来,使劲地摇了摇头,他终于听到了有人在惊慌失措地叫唤:“先生!先生!先生……”这不是田佳吗?他感到眼前一片漆黑,头颅疼得快要爆炸了。他又使劲地摇头、挣扎,……经过一阵炼狱般地痛苦的煎熬,黑暗的眸子里总算迎来了一道明亮的光线。他看到了田妈妈慈祥的脸,和田佳惊恐未消的神情。
一切又都归于平静,天地万物悄无声息。田妈妈抱着他,眼睛瞪得大大的,他也瞪大了眼睛望着田妈妈。他的思维像结了冰的湖面一片空白,不知所以。
终于,他见到了滚满一地的龙果,还有歪在不远处,记忆中依稀可寻的田佳拎着跑出去的那个柳篮子。他眨了眨眼睛,忽然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他慌忙赔不是,他想支起身子站起来,可是浑身上下似一团烂棉花,软塌塌的令他力不从心。
“别动!”田妈妈挂着一脸的关切和忧伤,两只眼睛紧盯着石山大叔的脸对田佳道,“来!帮把忙吧!”
在田妈妈和田佳的搀扶下,石山大叔走进了一个漂亮的房间。“阿尼陀佛!”等他在一张凉床上躺好,田妈妈这才念了一声佛,温柔地说“我去烧碗安魂汤来”,就直奔厨房去了。
……第二天午后,石山大叔怀着深深的愧疚和田佳一家人告别。田佳还是那么热情多语,有说不尽的新鲜事,走在他的身旁天南地北地说着。田妈妈默默地走在他的身后,很有点依依不舍的意思。直到踏上马路,石山大叔回过头去和她道别,感谢她的照料时,她才开口说:“以后常来啊!到一线庄,这里就是你的家。”她说这句话时,脸上挂满了笑容,眼眶里饱含着泪水,眸子却比以前明亮了许多。
直到走出去老远,田爸爸还站在路边的香樟树下不住地朝他挥手。石山大叔突然感到自己就像一只恋窝的小鸟,心里沉甸甸的,也把手举向空中,使劲地朝田爸爸挥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