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三家大发子的婚礼在小镇上一家名叫“望海”的宾馆里举行。小镇距肖庄六里之遥,石山大叔一行没乘车,边走边聊,赶到那里时婚礼主持人已经登台了。
婚礼确实盛大,宾客如云,但开始以后除了吃喝还是吃喝。石山大叔是抱着看热闹来的,原以为会有精彩的喜庆节目或者欢乐的舞会,现在看来什么都没有,不禁兴味索然起来。田成看出了他的心思,悄声说:“莫着急!来,我们吃一杯吧!我祝您考察顺利,您祝我生意兴隆。”说罢,举杯大笑。
石山大叔看看邻桌,邻桌也在肆无忌惮地饮酒,这才举起杯来。他们刚想碰杯,王老太爷见了问:“你们在捣什么鬼?”
田成说:“我们在相约,一起祝您老人家童颜永驻,福寿无疆!”
王老太爷笑道:“你这嘴上说得这么好听,心里还不知道在怎么骂我呢!就凭你那副花花肠子,我能不知道?”
田成说:“老太爷英明!田成心里是说,老太爷多活一年,田成的生意就好做一年。”
“看,看看,我说是吧!你那心里头即使想到我,也是为了你自己。不过,能想到我就是好。就凭这,和你们一起干三杯!”
石山大叔忙说:“不不不!田成要依靠老太爷做生意,陪老太爷干。我就免了吧?”
“免了?你没骂我?你不是在心里说,这个死老头子,撒死谎。哪里有什么热闹不热闹的,骗我来陪他吃酒。不是吗?你能说你心里没有这么想?”石山大叔的脸一下子红了。王老太爷却又说:“我说嘛!来来来,一起喝!能想到我就好。一起干三杯,祝我们友谊长存!”说完,他一仰脖子把杯子里的酒干了。
可是,喝到第二杯的时候,新人祝酒来了。新娘长得很美,新郎也不赖,就是都缺少些文化气质。然而,他们都努力拿出一副高雅的姿态。据说小两口子开了一家什么公司,生意做得很不错。新娘的父母也都是生意人,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
小夫妻俩彬彬有礼地走后,紧接着就是喜公喜婆敬酒答谢。他们同样彬彬有礼,努力拿出一副高雅的姿态,这倒使石山大叔有些拘谨起来。王老太爷见状立即举杯说:“来来来!我们一起来!”
喜公喜婆走后,宾馆服务员端来茶水,有几个男女登上舞台开始忙碌。石山大叔看看众宾客,见宾客们都坐着不动,没有一点要散的意思,心里一阵高兴。他想:“看来真的有戏,毕竟喜公喜婆都是搞教育的,吃喝之外还懂得给人些雅趣。虽然拖了这么久,总不枉我跑这一趟。”于是强按住躁急的火气,眼巴巴地望着舞台等着。
终于角色登场了,一个胖子从后台撞了上来。追光灯下,只见他黑花脸,两撇胡子帐钩子一样,高高地向上翘着托起一副红红的颧骨。
“嘿,这是哪派的脸谱啊?”石山大叔叫起来。
田成说:“莫吵莫吵!看!看!不多话!”
李小爷说:“这叫做身不由己派。”
紧接着又从后台窜出几个精壮的男子来,其中一个男子把一顶黑色礼帽卡到花脸胖子的头上,另一个将一把巨大的木耙架到花脸胖子的肩上,然后又把一张红色纸片塞到花脸胖子的手里,连连地下命令似的吼叫道:“唱!唱唱!唱!”于是花脸胖子在台上台下一片“唱唱唱”的喝叫声中,看着那张纸片放声唱道:“老汉今年四十八,带上媳妇就扛灰耙。晚睡不离身,早起手中拿。嗨,瞅个机会就搂两耙,转眼生下个胖娃娃。爹爹儿子奶奶孙,聪明伶俐人人夸。老汉今年……”
“嗨咦!这是哪门子戏啊?”石山大叔斜了王老太爷一眼,心想:“这样的人他会是教育部门的官员?直到这时他才弄明白,原来那满脸被涂画得像灶神爷,又被打扮成猪八戒似的胖子就是刚才敬酒时努力拿出一副高雅之相的喜公。听着台上台下一片快活的笑声、喝彩声和唏嘘声,他感到头上的屋顶开始坍塌了,连忙从座椅上跳起来,转过身子就想朝外跑。
“哗啦啦……”一阵掌声伴随着欢呼声又骤然而起,简直把脚下的地面都震动了。石山大叔急忙再回过头去一看:原来,就在这瞬息之间舞台上又换了花样,一条长达几米的窄窄的条凳横到了舞台中央。新娘也被一群同龄的男青年拥上台去,闹哄哄架上长凳的一端,长凳的另一端,却已经被她的公爹占领了。她的公爹是被一群长辈硬抬上去的。
台上台下响起了一片叫声:“走!朝前走!不走就亲一个嘴!”
双方无奈,只好小心翼翼地朝前走去。……对面了,公爹一转身想下来,怎奈簇拥在两边的人吆喝着,哪里下得了?不光下不了,还不准掉过脸去。新娘见状,一脚岔到公爹的身后去,想侥幸度过这一关,哪里知道难以平衡,活活抖抖地僵持在公爹面前。想退,前一只脚收不回来;想进,后一只脚跨不过去。也许公爹是生怕跌着媳妇吧,突然伸出手去搂住了媳妇的腰……
台上台下立刻飞扬起一阵笑声。
一阵难以忍受的憋闷终于令石山大叔喘不过气来了,他感到这座宏伟的现代化的大厅里已经失去了最后的一丝活气,顾不得田成等人的感受,头一扭冲了出去。
“天哪!”他一声高叫,“一个个都是漂漂亮亮的人儿,怎么竟然会如此啊?”仰望长空,满天星斗闪烁在无穷无尽的宇宙深处。脑后,传来田成嗔怒的低骂:“缺德!不知羞耻!”
没走几步,王老太爷和李小爷也赶了上来。
李小爷不无歉意地说:“早知道二位不喜欢看这些,就不叫二位来了。”王老太爷说:“也没有什么。眼睛就是用来看世界万象的。哪里能只看自己顺眼的东西啊?自古以来,哪一个圣人不是看透了人世间的丑恶,才思考出指引人类走向文明的思想的?”
田成说:“您说的是圣人。可是我们不是圣人啊!”
“圣人有种吗?”王老太爷振振有词地说,“圣人从娘胎里出来不也是一个鼻子两只眼睛,和常人有两样吗?二位如此愤世嫉俗,不同凡响,安知将来非圣贤乎?”
石山大叔忍不住说:“老太爷,您就不要损我了。我知道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我也知道我不能做到见怪不怪,确实是修养差了点。不过老一辈的人拿晚辈取乐,怎么说也该有点分寸吧?都是人啊!当真人伦大理就能不讲了吗?再说,那些青年人怎么也醉心于此啊?”
“先生啊,”王老太爷有点激动地说,“您以为我们生于斯、长于斯、还要死于斯的人,当真就见怪不怪,熟视无睹、习以为常了吗?先生,您看不惯,明天早晨就可以拍屁股走路,而我们要在这块土地上生活啊!您才来到我们这里,只要您多住几天,您就会发现,在这里,人们除了钱、权、色,心里还有什么啊?能怪没老没小的见钱拼命、见权舍命、见色忘命吗?这里的人啊,没有灵魂啦!”
“这就是您带我们来看这样的一出表演的理由吗?”石山大叔不依不饶,心想,你是一个长者啊!
王老太爷仿佛看透了石山大叔的心意,叹了口气道:“这里的人大都是我的子孙辈。我希望他们幸福,又没有本事改变他们的思想。但是我希望到我们村子里来的客人们当中,能有人为他们带来清新鲜活的空气,让他们从醉生梦死的状态中清醒过来。凡是我所能接触到的客人,我都努力让他们了解这里的一切。不避丑,实在是为了消灭丑。除此,我还能有什么妙招吗?先生若有与人为善的慈心呢,就请为我们村的人介绍介绍您在外面的见闻。让他们也认识认识自己的生活究竟堕落到了怎样的狗苟蝇营的地步,让他们也知道在这个世界上,除了金钱、权势、美色,还有很多美好的东西值得去追求。幸福是一种感觉,它不等于权力、金钱和美色。他们应该追求真正的人的生活,不能一天到晚老是和野兽一样醉生梦死。在下午的交谈中,我就感觉到先生是一个高人啊!所以,我冒昧地请您为我们这里的人,特别是为青年人谈点什么。如果先生肯赐教,明天我就让所有在村子里的人都到村部礼堂去聆听先生的教诲如何?”
石山大叔没有想到王老太爷竟说出了这么一大通不着边际的话来,寒下脸,冷冷地说:“我不是救世主,灵魂的救赎只能靠每一个人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