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阳光从遥远的宇宙空间走过来,穿过这个城市的重重高大的楼影,爬上九中大门口树立着的一块崭新的公告牌的时候,贾无也正好来到这块公告牌前。他吃惊地停住步,注目凝视,只见灿烂的阳光照耀下隶体黑字书写的公告的标题是:《关于开设晚自习课的后续有关注意事项》
公告的前六条谈的是晚自习课的重要和一周以来所出现的一些不习惯、不正常的现象。第六条以后是这样写的:
第七条、除了上报教育司批准的二十个同学外,所有同学必须到校上晚自习课。凡是因故因病不能到校上晚自习课者,必须履行请假手续。因病者必须持有相应资格的医院出具的病情证明办理,没有相应资格的医院出具的病情证明不予办理。
第八条、凡没有履行请假手续,又不到校上晚自习课者,一律视同无故缺课。缺课时间较多,经反复劝说、教育无效者,按校规校纪严肃处理,绝不姑息。经校务会议研究作出的处分决定记入学生个人档案。
以上规定,敬请有关家长理解、谅解。
文末签署:九中校长室;临时负责人:石寅生(系亲笔签名)。
妙啊,你这是逼着那些盲目迷信校外辅导机构的家长们觉醒啊!贾无这一次没有去整改办公室,而是直接奔向校长室而来。
校长室的门敞开着。他和往常一样走进去,石寅生木偶似的坐在椅子上,瞪着眼睛没理他。他再定睛一瞧,石寅生的那两只眼珠子里布满了血丝,一动不动,吓得他连忙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慢慢地在石寅生的眼前摆动了几下。
“啪!”贾无的手还没有来得及缩回来,就被重重地击了一掌,同时听到了石寅生佯怒的问声:“您巴望我死啊?”
“啊哈,没死。很好、很好。”贾无忍了脸道,“我说你石寅生,要死就死,不要拿出这个样子吓人好不好?是不是天要塌了,明天头顶上就没天了?你嫌‘过劳死’找不上你是吧?滚开,睡觉去!”
“哎哟喂,贾大股长哎,”石寅生戏谑地说,“我去睡觉,这张椅子给谁坐?”
“我来坐!”贾无毫不相让地说。
“你坐?”石寅生瞪起眼睛问。他没有想到,平日里走路都怕树叶子掉下来砸了头的这位股长先生,竟然有勇气要坐这张从目前总是是非频顾的交椅。
“怎么?难道我就不能坐个一天半天的?”贾无反问。
石寅生忽而笑道:“能,不要说一天半天,多长时间都能。不过,你看我那公告才贴出去,会有什么反应还不知道。倘若有好手因此打上门来,是我签了名的,反而让你在这里招架。嗨,我你心灵连通着,我睡在那里也睡不着啊!您让我上午在这里坐,倘若吉祥如意,下午我去睡大头觉,这里给您好好地过半天瘾。”
贾无斜了石寅生一眼,说:“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大丈夫一言出口,驰马难追。”石寅生的精神来了,“奶奶的,就做这点事儿,好像十八年没睡觉似的。幸亏老婆没有找来!”
二人大笑。
整个上午,果然一片吉祥,无一个访客。
下午,贾无到校时竟然把上午和石寅生说的话忘了个一干二净,拿起书本就听课去了。直到第五节课下,他才想起上午的话来,赶紧夹着书本就朝校长室这边跑。
“咦,什么时候来了这么多的人?”
当贾无望见校长室里有坐的,有站的,来了不少家长时,那颗砰砰跳着的心倏然一沉,想道,“不好,看来他又被缠上了。今天可不能再绕道走,上午和他是有约定的。何况这个晚自习课,是司里面坚决支持的。”
走到门前,贾无一听:室内众人鸦雀无声,只有石寅生一个人在滔滔不绝地演讲似的说着什么。于是,他轻手轻脚地走进屋去。有的家长见他来了,一声不吭地忙着为他让路,他摆了摆手,默默地站到一个宽松处,只听石寅生说:
“……望子成龙,望女成凤,这是我们每一个家长的共同愿望,也是代代相传的老传统啊。那一代人,哪一个做父母的不巴望着子女成人、成才啊?可是,自古以来,家家都如愿以偿了吗?
“为什么有些人家如愿以偿了,有些人家跌足长恨啊?家庭环境、社会环境、教育环境的不同造成的。一句话,环境使然。讲两个小故事,都与我们学校有关。其中一个是,十几年前,我们这里曾经同时有过两个不肯学习的学生,都是男孩。一个是穷人家的孩子,一个是富人家的孩子。当时的孩子们都称他们两个人为哼哈二将,哪一个都得罪不起的。
“先说那个穷人家的孩子,家里虽然穷,但是父母对他却娇生惯养。有一口好东西归他吃,有一件好衣服归他穿。从春到秋,从夏到冬,一年到头,大人即使忙死了也不要他拿一根灯草棒子。读书呢?放任自由,读与不读随他的便。每当遇到老师教育他,家长就护短,跑到学校来指责老师长,老师短。结果呢?毕业后没有办法继续深造。小小的年纪就出门打工去了。可是当时谁都没有想到,就是这么一个家长不管他,老师管不了他的孩子,在进入社会以后,却迅速地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开始,他连衣服都不会洗,好心的工友们帮他洗;有几次他病了,好心的工友们悉心照顾他。凡此种种,使他懂得了要尊重人,要关爱人,人与人之间要相互帮助的道理。特别是,繁重的体力劳动使他懂得了知识的重要,开始边劳动边学习。后来,他这种勤苦学习的精神感动了老板,老板把他送到定向培养机构去学习,重圆了读书梦。现在他是某企业的高管。总算成了一个人才。
“再说那个富家子弟吧。在校时,和这位穷孩子一样,成天只知道玩耍,不知道学习。老师对他讲的话,说得好听点不如西北风,说得难听点,屁都不如。因为他的父母不但纵容他,而且还形成了一套纵容他的理论,说什么‘要充分的释放孩子的个性’。他的父母自以为懂教育,比老师们高明。在他的父母的眼里,老师根本就算不了什么东西,大不了是为他们的儿子服务的仆人罢了。所以有时候他就像主人呼唤仆人一样呼唤老师,个别玩世不恭的老师就会应道:‘老奴来了。’他学得好一点,他的父母就说:‘我的孩子聪明那!多少内容,老师一点不讲他就会了。’倘若他学得差点,他的父母又会说:‘这些老师全是吃干饭的。就这么简单的知识都教不好。你们看,孩子又不傻,这么聪明,真正是吃干饭的。不怪有人说,只有不会教的老师,没有教不好的学生。’因为他的父母有钱那,考不上学校没关系,拿钱集资嘛!当初到我们学校来也是集资的。就这样,他的父母为他一路集资上去,一直到集资到大学。大学是本省最好的大学。可是毕业了,你想他工作啊?算了吧!他成天就呆在家里面,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干什么?打游戏呀!没日没夜的打,打累了睡,睡醒了打。后来他的父亲病死了,按理说他应该工作了吧?还是休想!一如既往。死了他的父亲,就和死了一条狗一样,一点没有能够触动他的神经。
“小的时候,他的父母要‘充分释放他的个性’。现在他长大了,他的父亲又死了,他的母亲就不得不说了。可是一切晚矣!他终于嫌他的母亲唠叨而离家出走,到外省的寺庙去当了个和尚。
“既然当了和尚,就应该努力修身养性、吃斋念佛啥。可是,他从小懒散惯了,哪里还受得了佛门之苦、清规戒律?不久就又离开寺庙,混社会去了。三混,混成了个瘾君子。试问,一个不工作的人,哪来的钱供他吸毒啊?他的娘啊,这个时候他又想起了他的娘啊!他的父亲虽然死了,但是他的父亲死前是个企业老板,临死时丢下了一笔可观的财富。就这样,又过了几年,他的母亲眼看着那笔自己用来养老的钱又快被他吞云吐雾吞吐光了,这才想到对他拒绝。
“悲剧就这样上演了。为了逼他的母亲把钱拿出来,他竟然用极其残忍的手段杀了他的母亲。那种残忍的程度令人不忍言说啊!在这之前,他的母亲想得到吗?残忍地杀死她的,是他一生娇生惯养舍不得去弹一个指头的亲生儿子啊!是一个成人长大后还是要头不把柳斗的儿子啊!一个三十多岁受过高等教育的儿子啊!悲乎者,悲乎?
“另一个故事简单,但非常值得人们深思。这个孩子也是在我们学校读的初中,也是个男孩。这个孩子,虽然家庭文化氛围不高,但是他的成绩却非常好。他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文化课的学习中去,不需要家长和老师费一点心神。当时,大家都认为他品学兼优啊!高中被一中录取,大学就读于牛郎大学,那可是我们这个星球上首屈一指的高等学府啊!可是,毕业后呢?不能工作。为什么?身体垮了。从幼儿园,到大学,一直由家长接送,简直就没有走过路啊!如此潜心学习,加上家长的溺爱,老师的呵护,在一个严重缺乏体育,甚至于被取消了体育的环境中学习、生活十几年,机器人也要生病啊!
“这三个小故事,可能你们不爱听,但是确实都是发生在我们身边的事情。你们的心情,你们提出的要求我都理解。但是,对不起诸位家长,我一个都不能答应。因为我不想戕害孩子们。我和你们一样爱他们,我盼望他们成人、成才,成为一个健康的人,成为一个对社会真正有用的人才。”
石寅生说到这里戛然而止,看来该说的他都说了。
家长们也开始慢慢地向室外走去。他们谁都没有说什么,默默地,像一股水流静静地流淌出去……
只有贾无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