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了,院子里一切如初,发着深青的绿色在每一处地方浓烈地生长着,他们就像没心没肺的东西,一年四季到头都是始终如一的模样,要说真的有变化的,那是他们的头长了一截,身边落了一层沙,眼前的身子底下不向他们请示地长出了许多异类的草芥。但他们一心冲着凌云之志,便很不介怀周围的七七八八,眼睛只看上面的高枝,从不看下面的杂枝。他们只管长好头上的,下面自有人帮他们清扫根基周边。他们从别处引到这处新地上来时,不是瞎来的,而是提前跑了许多路,敲了很多门,非易地挑选了他们所谓的风水宝地。心安理得的占了一己之地,操起心劳,打点一切,把他们的门前弄得妥妥当当、掩掩实实,就像辛苦的开僻者似的,来了就不走了。非得守到老,所有的家什看紧看住,别人休想挖他门前的一角,就连一个落叶也甭想拾去了。
新人的加入,婚宴部失去了他原有的汁味,开始倾向独立的自我的方向进展了。他像一位经历了生死的老翁,把这里的千变万化看够了,过起了一人守静的生活,四下里不管发生什么,他稳坐躺椅,屁股底下不移,用一种清心寡欲的心态对待一切。他明知这样下去会遭人诟病,但还是本着想法做了。新人的到来把他的生活作息时间似是打乱了。以前他的耳根子还有那么一点儿的消停时间,但现在完全没有了;以前他中午不休息,一心静待访客的到来,然而现在不同了,门倒是紧紧地关起了;以前装在他五脏六腑里的全部的工作程序,会一次性完成,井井有条地理在嘴前,但现今分成批次了;以前在他清闲之时,时不时听到快乐的歌声,但现在快乐之声关门了,把所有的以前的各种常态改头换面了。也就是说,他不是自己了,他在往另一个自己发展,带动所有的物件慢知慢觉去奔赴另一处境象。
一路走来的各种环境教会了他思想的唤起,以前呆呆如木,大多数被人牵着鼻子走,走到一定的境地,还不知自己走到何处了,为何要以这种方式走到这种他都没好好思考过的境地。一次次的新人的输入,他成长起来了心眼,心眼在一次次之中以它最不可思议的开窍形成了。新人的面孔越多,他那开化了的心眼就会加重地扩多,眼前不再是疑问重重了,而是一针见血的独特己见。当他放眼旁观周围,眼神熟透了,肠子捯饬得厉害,平静的胃口在他肉眼载满的过程中,以至于反胃呕吐。于是,他关闭了眼睛是心灵的这扇窗户,假装双眼失明了,为的是看得越多就会想得越多,想多了就会犯心累心惶;还不如插了门闩,两眼看到清静。然而,他想得太容易了。门外之声总是会听见的。小声还可忍受,但大声就不行了。门外的大声的一个音律响起来,骚扰性的戛然而止后,他的头会疼上一天一夜。他看这样照此下去不可行,事后一细想,还不如把大门大开放。自己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不动声色地视听所有,看哪个敢上来走近与他较量。他开放大门之前,已然事出想好了,要是哪个不要命的上来扑他,他的身子骨紧紧地贴紧铁制的椅面,两腿跳起,两臂上擎,独个的头在整个五官中强强连手送不怕之胆,打退他妈的侵犯者。
王莺本来不想多理这个新来的加入者,但她低估了这个女人的品性。前一个周,让这新人在静悄无声的环境里独自承受那一份不为人知的寂寞,得到的是于她的不负责任。她看这样不行,这个女人不合适温顺的猫儿的养法,她更适合扔在大风吹兮的草原上,让她多闻闻各种草的混合气味。办公室就是最好的草原,里面的她,还有其他人,是最好的上等草料。不防让她多吃吃,直到吃得吐出大量的无法消化的残渣。
“这个女人应该多吃些难以消化的食物,要不然,她消化的太快了,觉得这儿看上去不是外界想的那么复杂。在她眼里就是一个容易!”王莺似乎另有打算地叹气说,一旁的方直心里还犯糊着呢,不懂她为何说出这样的话。
王莺一回头看到方直那种一无所知的眼神、安静的脸色,她拿出一种奚落他人的眼神,不看好的说:“你就一天瞎坐,什么都不想。好像弄得你主动不干了。月底就走人。”
她到此一顿,眼神里想法不断地盯住小方。小方全然在恍惚之中,眼前的这个人,向来是一位思想无法捉摸的人,她的思想跟不上人家的快奏,往往落后于她。
她不明她的意思,所以嘴唇迟疑不动。王莺看她就像看一块没有纹理的朽木头,气得半死,但还不能像以前那样随便发脾气了——万一来个突然,吴婧进来了。
正值中午,吴婧爱去哪儿就去哪儿,王莺才不管呢。她一出去,王莺才能说一些重要的话题,不然只有闷死。
“你脑子反应太慢了!给反应快的人,一听我的话,就会第一时间想到吴婧干什么了。你呀,我不知说你什么好!”王莺失望地说着,而且语言中透露着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方直的大脑早都终止于别人的是是非非了。她不愿再多想了。想也是无用。无用的背后便是心烦意乱。王莺讲开到这里,她没有晃动眼神,原是盯着对方,但目光斜到一边去了,做出淡淡一笑,然后尽快地把目光收回来低头看去。
“我发现你可奇怪了!你看你沉默的就像个羔羊似的。你一天坐到办公室里,也给咱多想想对策。这个吴婧一来,你都没发现李惠很少过来了,不像在她没来之前那样勤了。吴婧是那边派来的眼线。随时汇报我们这边的一举一动。我说你呀注意着点。人家已经给那边把咱们是非捣过去了。李惠昨日也找过我的事了,让我把我的人看好了,还说我这的那的,我一厉害,她就吓走了。这个吴师才来几天呀!没想到这么快就把咱们个个出卖给那边。我现在不理她,让她继续给那边说。我收拾她的日子在后头呢。先让她登场演出,我们场场观看。后面我们再登场也不晚。”
“这儿的人的嘴你还不清楚吗?每到一处就是好这口。你我能有什么办法?总不能拿块石头塞在人家的嘴里吧。”方直提不上兴的说。
“记住,我们任何一个人都不要给她教工作。她上班跑就让跑去,谁也别说她。我们把证据留到后面。我们的是非都被她传到客房部里去了。告诉我的这个人是你我认识的,是那个小崔。她说:‘吴师给那边学我,说我谁都不怕,后台很硬,独霸这边。”她忽然哈哈地笑出了声,等不笑了,眼神里钻进去一丝丝的狞笑,说:“你没形象,口红都不抹,头发不绾地站在一线部门,再没有人了,饭店是瞎了眼。小方,你听听她在背后怎样说你的。你以后……这个部门又不安宁了,将要鸡飞狗跳……餐饮部玩的就是这一手,他们最终要的效果。”
她脑子里立马就勾勒出人前嘻笑相迎,人后恶语攻击的阴阳两面的干湿的水彩画。她看着桌面,轻轻地摇了摇头,嘴里就像是鄙视似的哼哼了两声。她听过这些话,内心不怎么矛盾。因为像这种吃冷热饭的是非,她听的耳根子都快要磨出老茧了。王莺看她反应似乎不大,便又问她:“你不在意人家背后那样说你吗?”
方直冲她一笑,非常轻视地对她说:“ 这儿喜欢吹西北风。常风嘛!时常刮刮树的枝叶,也没见掉多少呀!”
“这隐喻性的打比方,你说给我或许还行;但这里都是些没有文化的人,你说给他们听也也是对牛弹琴。你别用这种方式表达。大家都是普通人,应该讲平常话。把你那一套文人的讲话方式收起来吧。说出来,听给别人就是笑话。”王莺带着损伤的口气对她讲出在此地不该用她那种半文半土的表述。
从前不久开始,方直看开了一切,也想开了一切。不管是谁把难听的话说到她的面前,还是当面找她的事,她不会再公开面对面地驳论了,争出个理来又能怎样,惹得双方都不快,还不如自己闭了嘴、收了心,做一个真正的不争不抢的清静者。
刁钻的党支部委员叫王莺替代了后,他对这个女人见了面再没一丝一毫的客气了。两人一谈话,不论谁在跟前陪衬,这都不影响他们之间的无视的冷冰场面。说到各自眼前的那些话,简直不是正常同事之间的相互来往,好像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刁钻,他被卸职,自个的脸面丢得不成样。但他天生的厚脸皮,人前人后还刻意地伪装出毫不在乎的样子。王莺一找他签字或是什么的,他那脸黑得比他一头浓密的黑发都要黑,远远看上去,还反着一层抹黑实事的猪油光;语言上也不客气,全部是他心声所发出的病毒性的句子。他吓不倒王莺这个身板。他的种种迹象表明他在吃这口无法咽下去的气,他越表现的明显,王莺越是高兴看他那可恨可憎的一张阴险之脸,说不好心里也在悄悄地鼓掌。
王莺自从成了党支部委员,在他那里每去一次,腰杆双直,接他的话比先前更牛气了。他看在眼里,心绝对的不舒服。有时,人家漠然置之对他所表现的一切,出了他的门,他气得握拳击桌子,那嘴形张裂得十分夸张,好像钻到桌子底下吃了一把灰。
他老是在人家背后骂人家:“臭婊子……卖屁货……等着,看我哪天收拾掉你……”那牙齿咬得咯嘣响,上下两片嘴唇外翻得都能从嘴里掏出一口屎尿来抹在人家的脸上去。
然而,王莺一走出他的门,嘴里不饶恕地咕哝着,舌头卷起大量的唾沫,似是想要掉转身子跑到他的门口,从门缝里给他唾进去,让他全脸粘上她对他的羞辱的白臭沫。
这日,王莺找他去签字,这个提成表是销售部总监辛伟杰的。每个单刁钻都要签名,只有签了名,才能送到财务部去。王莺向来办事非常严谨,不管是员工的单还是领导的单,她都会一丝不苟地给他们弄好,好让他们顺利从财务科领出他们的提成所得的一笔钱。
她从办公室里出来的时候,正好碰住辛总了。虽说他现在不管这边了,以前的上下旧层关系是好是坏,对于现在好像不那么重要了,但碰到一起了,打打招呼,笑笑问问,也不是一件难事;毕竟是同处一个院子里,和一个屋檐没有什么区别,抬头不见低头见。
“辛总好呀!”王莺问从隔壁会议组室里往外走出来的辛伟杰。
老领导见了这个旧下属,蛮高兴的,笑眯眯地走上来。还用以前那种不可多见的调侃语气问她:“在他们手底下干的可好?……你这没良心的,都不怎么见我说话了。”
王莺向来神气,在这些男性领导跟前,总有她为人处事的自然的不可模仿的那一套。她挑起眉毛,使出女性的娇媚,靠近他的肩头,还没开嘴说话已经红了的桃花般的脸蛋说:“哎呦,辛总,我是那样的人吗?我日日夜夜地想着咱们以前的好,有时想着想着就不觉落下泪来。我和小方常说起,辛总每天都回抽空过来看咱们,说一些激励人心的话。如今过的这是什么日子呀?!一天两头受气,动不动还过来亲自强硬地叫你交待一些无中生有的事情。简直脑壳瓜子要崩溃了!我们不止一次想去找你,但知道你日理万机,哪有时间接见我们呀!我们恨不得这会儿在你手下干呢,只要你开一句口,辛总。”
这位平日里不苟言笑的领导者紧紧地皱住眉头,用一种似深非深的眼神斜眼瞅着王莺的那张勇气可嘉却非常渴望跟在他手底下干的那种难得一求的精神。他作为过去的老部属,心里还是微微地动摇起了怜悯之心,但他又能怎样办呢?他不能顺水推舟。只能暗叹一口别人看不见的惋惜之声——迎合而上。
“看来我痛击了你的痛处,这话不该……以前要不是……现今人事已定!”辛伟杰断断续续地说着,但最后面的这句话暗明了他也是毫无办法的了。
王莺一听到这里,她不想再听了,再说他也无过多的可代表性的话权,便脱身说:“这不是你本月的提成表,我还要去找刁钻签字呢。”
王莺独自走到一旁去,看透人心的脸上鼓动着瘦弱下去的皮骨冷冷的无声一笑,低着不得劲儿的头朝前当当地走去。暖暖的阳光铺照在大地上,就像是一个人的身子轻轻地和衣平躺在上面睡起大觉来,只要这儿的天不阴沉。两旁的墙根下,一边背着阳,一边背着阴。背着阳的这坐八号楼,跟前种了一排排的石榴树,结了红彤彤的小果,每棵树上不多,就那么几个。太阳打在它们这些组成伙伴儿的身上, 很是要好的领帮,似是有福同享,若是来一场不可预告的大暴雨,那他们无条件地担起——有难同当了。
王莺走着阴的一面墙根下,她咚咚地敲着地面从前面拐弯上了台阶来到刁钻的办公室。她先敲了一下门。里面一声答应就进去了。
不见李惠,只有刁钻和新来的焦小英,还有解谜坐在各自的位儿上。
焦小英一听到王莺的响声,便回过头去静静地看了一眼,没带笑容。解谜最近吃胖了,比在婚宴部气色好了,看来在这儿过得不错;她也是不怎么友好地看了一眼这位过去指导她的姐。
刁钻从门外一听是她的声音,直到她走进来,眼皮子都没抬,似是专门用这种不待见的方式杀杀她的威风。焦小英回过头去,便与他同坐一桌地端详起近前的他。她大而明亮的眼神,就如同一个花季少女似的,春气荡漾地扑闪着细长且又弯的眼睫毛,仿佛在天真烂漫里笑。
王莺也是硬气地不出声,身子一挨住他们的办公桌角儿,把手中的这张提成表扔到他的目光之下,其实他正手不松笔地写工作笔记。一见王莺这样,他仿佛神经抽动了一下,身子带头朝后措手不及地仰了仰,那口泛着黑紫色的厚嘴唇就像被郐子手猛抽了一嘴巴,哆嗦地颤抖了那几秒时间。等一切看得正常了,他才使用这张嘴的部件撇着往外送的恶气问道:“干啥?猛然一下子不吭声,就来了!”
“你把字一签,我去送到财务部去。”王莺不热和地说
焦小英闪烁着大大的眼睛,又朝她抬头看了一眼。
“你老是找我,李惠签不了吗?她一天干啥呢?”他冷冷地问道。
“这话你给她说去,别说给我。这是你们领导之间的事了。我没必要听。”王莺也是冷脸还口。
“找她去,别找我了。以后找她。那边所有的事都要找我吗?那让她管的作用是什么?”他睁大肉囔囔的眼神厉色地问她。
王莺一听不觉操了,火气便上来了,说:“你给我说这些干什么呢?这种气你不该送给我。我不是李惠。你找李惠要说法去。你给我要是白要,也是白说。你把对象弄清楚了再说。”
“看把你能的!反倒教训起我来了。有身段了?资格老起来了?就是短短几日的功夫嘛!”他以挑衅的口气说。那眼神不断地使着一种治人的劲儿,都能击穿地狠到对方的骨头里去。
“我不想和你多废话,你签还是不签?……”王莺问话到此,便用气着了的目光顾盼两边。解谜对着眼前打开的电脑屏幕,一脸冷漠。
同是老工,焦小英对王莺为人的了解不比刁钻清楚的,女人下一刻想要干什么,作为女人能很快地准确无误地看到对方的心里去。她惶惶不安地面对刁钻垂了下去的眼睛看着,停止了手中的笔。
刁钻正想着呢,他坐卧不动,一只手还握着笔不大甘愿地按住本子的一边。王莺见他老半天不办,连眼瞧都不瞧推到一边去的表单。她终于无法再忍了,气得拿起将要拾起走人。手不经摸地摸住这张薄薄的单子,还没完全攫取就被刁钻一把手挡住了,气嗡嗡地问道:“干啥呢?手起来。”
王莺不经意之间,发现刁钻的腮帮子往起挣着一种老大的气到头的颤劲儿。解谜也在看着这惊心的一幕。
他硬着头皮,谁都不看地把权力释放出来,重重地一挥舞,什么事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