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重节日似有备而来地碰到一起,回老家也是双喜捧进门的好日子。但方直放弃了回家。她的心情忽冷忽热。心忽然想开了时,一笑了过;但心它也会无法控制地曲弯,这时就不好了,所有的不好都涌上心头,身体每处都起了邪念。面临这个时候,她就坐不住了。在客厅里来回荒唐地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她骂骂以前,又骂骂以后害她的人。一想到前几日,自己花销三百多块钱竟请人吃了一桌子。仿佛自己的尊严倒回去了,居然大不咧咧地请别人吃她的失败餐。一想到这儿,她就想抽自己几个嘴巴子。用她老家的话说:“把先人丢了!”李诚原以为带她出去散了心,她的情绪就会变好。但她的双重性格实在够他受得了。作为一个男人,眼前不落清静就想逃离;作为一个女人,且是一个受伤害的女人,眼前没人陪着唠叨就会胡思乱想,甚至干出傻事,这都不好说。往坏处一想,方直的精神就禁不住地恍惚,精神大大地失常着。一整天下来进食也较少。晚上更是睡不着。人就像被鬼掐住了。眼睛一睁就是一晚上,白晃晃地闪动着。放在谁身上,都受不了这种奇葩的打击方式。她几天来嘴里含着耻辱这两个叫她百般痛苦的字,一天下来光吃这个就饱了,别说吃饭食了。这两个字若不消除,她嘴里就永远进不去食粮。一块像肿瘤大的心病无情地压在胸口上,呼吸声困难,声声地要她本人的意志力。在自己无法承受下去的时候,她可怕的报复心理逼迫地进入大脑去执行。她一想到好点子,狞笑就来了。自说自演地试范起来。晚上是她寻求报复手段最好的时间段。没人,一个静好。她坐在床上,开着台灯,光明有时也是一种无声的祸害,它的头就低得很低,配合身边人的痛苦。最伤感的一瞬,竟是她也垂下头去,脊靠着落寞的夜色,头发朝前散开垂下,像极了不修边幅的犯人,在夜里才会有瞻望天空的自由。达旦来临之时,便是她退潮的时间。
披头散发的她,心思就像埋在深夜里,趁夜静,她想拔出来呼气,她便寂然地说:“从头到尾我的位置都没摆正过,今天这个拨一下,明日那个顶一下,在这种非自然的情景里,我走过了一载,合同到期,立马滚蛋!谁能真正地关心我的心理健康,我是一路清醒着跑过来的。并不是糊涂到家的走前程。看得太清晰,想得太复杂,最后还是按着自己当初的预测来了。就自己受害,别人都好好地不动。……”
她慢慢地抬起头,像是夜色唤她抬的,她免不了担惊受怕。头发也白牺牲了。她不再受人嘲弄说她一头乱发,一看就是不会打理的农村娃。本来想图个利索,利索图成了,但别人的目光没有了。可惜了她一头的黑发!她去怨别人不动,只怪自己太在乎别人的看法了。她的一切都成定局。她剪头发的那一天日子就不吉利,似是一语成谶了,把运气剪走了,一头短发招来解雇。这是她无法预测到的。如今混到被窝里,添吃着咸泪,数着罪恶,生活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似的。
深夜,方直睡不着,李诚也一向睡得晚,他们就她被解雇的事情认真地谈了一次。这是自始至终仅有一次的恰谈。可能夜晚有它独特的安逸,人们的心灵也深受其中。李诚从门外听见她唉声叹气的声音,就推门进来了。一看见他,她先是不悦,但无法解闷的夜晚的暗光像火苗一样在她身上跳动着。床头对面正是一扇小窗子,半边没拉上窗帘,彼此的脸庞依稀可见。李诚走上去,鞋子一脱就挨住她躺下来。她烦乱地往里面挪了挪。嘴边呼出恼怒的出气声。李诚没和她计较,晓得她的困境。他身子侧里,一只手塞进她的脖子另一边,身子又向近了点,使了些力一把搂住她。还没感受到男女之间的亲密,她就喊道:“捂死了!”她的嘴贴到他的胸口上了。她一说,他就尊重她的放开她。
然后他问道:“还在想那事?”
“想又能怎样,不想又能怎样?”她嫌弃他问了,就这样说话。
“你呀,心也小!这算什么呢?你的价值在那里又得不到认可,干下去就是白干!人生需要遇到欣赏你的人,你的才华才能充分发挥!你的辛苦我都看到了。你对待工作在我看来很认真。但他们不识人,把一个如此优秀的员工给解聘了,只能表明他们不会用人,没有眼力。”他两只黑眼珠扑闪扑闪的,嘴里出来的气热热地吹到她的脸上,他一心劝她往好处想,但她反对别人说到“解聘”这两个字。从他人嘴里出来就是莫大的耻辱。她逃避都来不及呢,还一门心思睡在他跟前耐心地听下去。她不是不通理,只是通得理不合别人的理。她不想再听他说下去,她的心一听到敏感的字词,就会刺痛地感应。
他一只手放在她的肚子上,轻轻地拍动着,仿佛在哄小孩安睡。他一口话说完,看她无任何反应,他就打算再说下去,说一些新鲜的慰词。“思想不要在一棵树上吊死,这树大吗?我认为一点都不大。它一身臊气。把你害得老是心情不愉快。换一棵大树吧。叶子肥,而且能乘凉。这才是对自己好。你生气伤你的身,你要高兴起来,满不在乎的样子才是报复他们的最佳利器。把这想成羊入虎口的解脱。自己的心才能养好。快乐过完每一天,何必为了这些没有好处的苦恼伤害自己身体呢?”他拉过她的右手紧紧地握住,似是传递一种坚强的力量。
听得过程中,她的眼圈一点点地湿润着,看他拉住了她的手。她不想叫他看见她流泪了,赶快转过去,给了一个后背。放开另一只手,又拉起另一只方便的手。他在后面叫着说:“转过来说话,听我说。”她就是不愿转过来,把后背让他看。于是,他又放开手,胳膊伸在前面去,手放在她的前额上往过摆她的身。 她倔强地反抗着。眼看她要冒火了。他才识趣地放开手。大概深夜二点多了,楼底下还能听见不眠之人夜游的痛苦声。二半夜竟还有拉胡声,好似夜间的神仙生活。曲调抑扬顿挫,拉出来的情景似山水起伏。
越到后面,调子中凄凉的景象越来越明显。从不高的楼底下裹挟着轻轻的萧风送到她的耳边来。“不正是她心中的唱调吗?”她心中自问道。她吞下的眼泪又在这感伤中流出来了。
李诚知道她哭了,她转过去的用意是什么。这眼泪他问不得。他静静地聆听着。好像过了很长时间,外面的胡声才不响了。方直动了一下身,李诚猛得从浅睡眠中惊醒过来。他睁开眼睛一看,方直仰着身。不久前,他说的那些话一句都没忘记。一听周围静了,方直还未合过一回眼,他心疼了。可能三点多了吧?夜色里再没有痛苦之声了。人们早都发泄完回家了。他身边也该柔情了。他拉过她,说:“睡吧。没什么想的。”
方直语气平静地说:“觉是要睡的。这样下去对我身体不好。我的身体不能跨。我还要留一口气报复呢。人活着就是争一口气!从明天起,我不会再作践自己了。我要养足精神,才能对得起我自己,还有你的那些话。”她在朦胧之中微微一笑,就倒头睡过去了。
在双节中,她除了看书,就是出门转转。远的地方她也不想去。每天都循环着这种单调的生活方式。李诚问她一天呆在房子里急不急,她说不急。李诚一有空就拉着她出去散心,去郊外吸吸新鲜空气。饿了吃些爱吃的口味。这样打发日子真的挺快的。一转眼双节过完了。单位们都收假了。行政办的主任迫不急待地就给她打电话,好像是一块压在他身上的包袱似的,急于卸掉。在收假的昨日晚上。她和王莺之间通了一次话。目前就她合同的事最为大。王莺还是那句老话:“不要走!你要是走了,别人只会笑话你。”她只好坚守这一肺腑之言。她清醒地回复一句:“是呀!不能走。走法不同!你都说了嘛这种走法我是头一个。”一提到这个“头一个”,她的火就往上窜,刁钻他们是如此害自己。他们有多大的仇呀?竟把她不当人看,视为一个丧家犬看。这是一口气呀,一口无法咽下去的气,一口无论怎么说都要还上十口气的气。才能以解心中的耻辱。耻辱时时刻刻挂在她的心间,那种痛不欲生的滋味每日都放大百倍,叫她无法正视正常的生活。她好好生活了,但态度是好的,然而心坏了。治好她的心就得用报复。一刻不报复,心就休想复原。
这个主任一见她,问道:“怎么样?”意思是这件事在今天就尽快办理掉。不要无谓的再拖延时间了。
她才进来时,这个主任低头忙碌,顾不上和她多言。把一份资料送出去又回来,他们才说上话。方直一听见问她,就明白这句话的意义。她瞧了一眼女主管,她在定神沉思。她的事,只有她能理论,她靠她自己。她直戳重点,只为自己,问道:“还是那句话,辞退我的理由是什么?”
“小方,这不是辞退!这是合同到期了,不再续签了。明白吗?两回事。”他帮她解释两者的区别。
“好,那就按你的说吧。那为什么提前一个月不给我通知?好让我做准备。直接给我来一个措手不及。”方直揪住核心问着。
面相和善的主任皱紧眉头一望她,无耐地说:“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我是接到上面的通知,才通知你的。”
“任主任,你口口声声说是上面的决定,上面就真的决定我一个小员工的事情了吗?我又不是经理,还需要上面决定。难不成我是个重点人物?上面重视我的事情。那是这,我找上面问问去。看是不是上面的意思?”方直站起来做出想走出门去的意思。
他也站起身来,立即劝住她:“别激动嘛!慢慢说。”
方直站着未动,实在想不通地疑神着这个言行怪异的主任。她开始对他有了看法。他的做法不光明,有一股遮遮掩掩的感觉,而且一问到尖锐问题上,总是不敢直视,而是转移话题。次数多了,方直就无法忍受了。
方直这次来不是以往的温和了,而是骨子里透露着不好惹的性子。先前的柔和目光也消失了。她坚毅地问道:“我发现你还把刁钻护得紧得很,明明是他搞得鬼,你却说上面。我和上面有半毛关系。上面忙得要命,还有时间管我这破事!你的说词不通,任主任。”
方直说到情绪激动处奔到他的办公桌一旁,睁大眼睛,用质疑的目光看到他的脸上去,他一看方直过来了,就低下头去,两手拿着桌上的一张纸拉来拉去,以此解救他虚伪的目光,怯生生地笑着说:“刁经理给我塞钱了?”
“那这难说。说不定还真给了。”方直笑着回敬说。
“你看见了?”他挤着微笑问道。
“感觉出来了。我说你害怕啥呢?不敢回答我的问题。老说上面上面,上面谁呀?说出个名字来。我就信。谁呀?你说呀?”方直叫道,嗓门终于提高了。这是事情发展情结到了程度。
他听得一脸窘相,无法还口,难堪地看着她。满脸不自在。
“刁钻身为经理竟然干出这种偷鸡摸狗的事情。你觉得他对吗?谁还有这权力?你不要再冤枉上面了!和上面没有一顶点关系。这是部门经理的职责。他不出来面对,我是不会办理手续的。任主任,我不是为难你。是刁钻在为难你。他害你办不成这手续。问题都在他那儿。让他出来必须面对。”
女主管不掺和他们的对话,只是一言不发地听着。脸上的表情非常平静。
“那你去找他问吧?”他忽然开口这样说。
“不,让他来找我。我又没有犯错,我还要倒着去找他。不可能。让他找我。你给他打电话说。”她再也不顾虑什么了,有什么想法就痛快地说出来。
“行,那就先谈到这儿。我过后给你电话。”他看出这件事今天无法收尾,说道。
方直答应了他,就回去了。
经过婚宴部门口时,她想进去看看王莺,但又不知办公室谁在。她打电话问王莺,王莺说只有她一个人在,你来吧。短短几步路,但她走过去,却用了一生的力气。朝前迈一步,她的心就疼一次。若不是王莺,这个门她永世不想进入了。里面带给她的耻辱永世难忘。窗帘懂得人情世故地拉住了。方直一推开门,似是里面进入了黄昏,王莺一脸正经地坐在那里不动,目光里有一种沉重,顷刻之间感染了方直。她从任主任那里出来,心情差极了,现在一看到满脸的暗淡,胸口涌了一种压抑之感。她就想拉帘子,转过头去,顺手就拉开。王莺一看她举动,立马接下来说:“非常时期,大家都希望离你远一点。怕你的事影响别人。你不办理手续,人家以为有人给你在背后教呢。赶快拉住吧!小心别人看见里面只有咱俩个人。”
方直的心被刺痛了,她拉住帘布就像一条软皮革勒在她的喉部上,疼痛地发出无声的叫喊。又拉住了!耻辱的感觉强烈着她的全身。她想说:“那还不如我尽快走!省得别人看见了你和我在一起!”她也有志气,希望自己离她远点,不要在她嘴里留下话。准备说出来,但王莺的开口把她的话打消了,“小方,还给不了你一个合适的理由?”
“是的。他让我去找刁钻。我说让刁钻来找我。我又没犯错,不能倒着来。不给说法,我就不会办理这个合同。”方直重复了他们之间谈过的意思,说。
“对,你说的很对。刁钻一直回避呢。缩头乌龟!简直不是个男人!把男人当成屎了!”王莺说到情急之处骂开了。
“他让我先回去,明天再让我过来。”
“今天早上我见了李惠,李惠和个贼似的,吓得不敢和我说一句话。都在回避你这件事情。看出来了吧?”
方直已坐在她曾经的椅子上,如今坐上去的感觉却一身轻,不像以前那样心重,老觉后背都是凉的。王莺看她坐过来,笑着问了她一句这样话,“坐到上面屁股不烧吗?”
方直两手攥住两旁的把头,低下头想了想,难受得一笑,回答:“这个已经不属于我了!我只不过在此逗留一会儿罢了!”
“一会儿都不烧吗?”王莺又带着淡淡的嘲弄声带细柔地问她。
“以前这把椅子在我的屁股下面护得挺好的,它晓得我的温度。现在又没坐上谁去,它不会把我忘记得这么快的!”方直诙谐地说。
“算你幽默!”王莺想笑但笑不出来地说。
她站起来想走,拉开抽屉,最上面一层黄皮信封袋子里的桂花已经干涩了。一失去水分,分量变轻了。她特意倒出来看了看:黄黄的枯身,天然的香气早已消散了,和一颗颗粒子似的不透气地捂了几天。这就是生命的脆弱!方直黯然神伤。把倒在手上的又倒回去,原封不动地放进去。她看出王莺不自在,好像她的到来影响到了她的安宁。她知趣地扭过头,正式给她说:“姐,你上班吧。我回呀。”
“急着干什么呢?”王莺对她说。
“回去还有其他的事呢。”
“你能有什么事?”王莺内外不一地说道。
“我过我弟弟那边有事。”她也是心口不一地说出自己的善意谎言。
她出来了,满地的阳光撒在静悄悄的地面上,她又踩上去,似是把阳光想要踩在心里来。她看着满大地的阳光,地面都比她幸福,阳光这么地眷恋它的宽阔。她真想站下来嘶鸣一声,好震动脚下的地面,这世道很不公平。有钱人家的狗比人都过得舒服,植物长得比人都茂盛润泽,马路扫得比人的鞋子都干净;还有这美好的阳光处处找好地展示自己的本领。
她不满地想着人世间的一切。自己是多么的微不足道呀!她人生的方向被打乱了。她提不起任何精神。前面的生活她不敢去追求。路是死着的。想要冲过去,必须付出常人的努力,然而还不一定看到胜利之光。想到此,前途真是一粒沙子,虚无缥缈。她想放弃美好的前途,得过且过。但又做不到。前途若无,她和一个废人有什么区别。她虽无过高的学历,但她长了男人的心。快三十岁的女孩了,别人家到了这个岁数,都是孩子妈了。而她还在求生的道路上愈走愈远。
一个老姑娘走到哪儿能受欢迎吗?这是一个残酷的现实问题。
她自己高不成、低不就,怎么办?自己到底怎么办?人生的方向偏斜了!她觉得有如天塌下来的感觉。自己还能干什么呀?满大街都是人才。她一路垂头丧气,痛苦挣扎着。“这一切的不幸都是她造成的。”她第一次这样想道。
李诚一见她,就问:“办理了吗?”
“和你有关系吗?得是巴不得我不干了?”方直脸色难看地冷冷地说。
“说话不要那么难听!好心当成驴干肺了。”李诚冲冲地咬着每一个字,说。
“看你有这么好的心?把我没害死!”她痛苦难耐地又想到了过去八辈子的事情了,反唇相讥道。
他知道什么事,姿态主动放低了地说:“过去的事还提它干什么?”
“自己想去!”她直横地扔出这四个字,再也不想说话地往床上一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