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再等了,客人天天电催。方直在剪短头发以后的第三天中午,她打算去找。她还没出门之前,王莺就进来了。她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进门冷着脸说自己人的不对,又说李惠的不对。反正王莺嘴里说的谁都不顺眼。一出矛盾在她那儿没有对错。她可能从旁人的嘴里听出事情的严重性来了,意识到方直该顺着敌人的做法来,不该硬碰硬,最后她吃亏,敌人还是敌人,甚至敌人更好。
“你一签害怕啥呢?就像李惠说的,就是出事了,也轮不到找你。你还不够资格呢!”王莺改变了自己的看法,又开始责备方直了。
“我有签的资格,出了事就没有承担事情的资格了吗?这是忽悠谁呢?她的话有几分是真的!”方直对王莺突然这样的说法,她心里极其不满,对她姐的定力不足感到失望。
“你不签的结局就是人家把你告到上面去。说你和谁都弄不到一起去。你有严重自身问题。在目前这个节骨眼上,你还是平平安安地最好,最好什么事都不要出。稳度这段非常期。一天在上面告你不要你了,要赶你走呢。你目前就顺着那边,人家让你干什么就什么。不要再由着自己的性子办事了。这帮子不按常规办事,你也要和傻逼讲道理吗?”王莺说话态度很不好,话一说多,她的脸没有一处不气红的,她语气里充斥着对方直的责怪,方直也听得嘴唇哆嗦,想和这个态度不明的姐展开一场论理,她的手也无法控制地哆嗦着,身子内部就像有人按着电源输电似的,电流就像流水似的打通了身体里每一处部位,紧张,难受,气愤,焦急,像是吃了无法解毒的毒物了。不料,她失去理智了,霍地跳起来,扑到王莺的跟前,两手往她身上一搭,像是要把往起拉似的,嗓门也变胆了,厉声问道:“你不是对我说不叫我签字吗?以前的合同,也是同样的说法,签了字就表明出事了就准会找你,是你的事。现在又这样说,所有的话让你都说完了。昨天是这种说法,明天又是那种说法。你到底让我听你哪种说法?我不签是事,签也是事,究竟要怎样?世上的理都在你们口中,我这儿能有什么理?在你手底下干事,让我完全失去自己的想法,每一步都跟着你走。你让我往东走,我就往东走,往西就往西,这是命令,不容反驳,你把我当一条狗对待呢,是吧?可惜,我不是狗,我是一个有思想的人。”她一口气讲出这些,把在这个姐的跟前的一生的所有的话都说给她听了,这才像她自己,不是对她没有看法,而是看法太多了,未有机会说出来。
王莺气不过似的,她捉住电话头,脸红到脖子根上,不看她说:“你有气撒给李惠,不要找我叫喊。”
“你以为我不敢吗?把她电话拔通。”方直来了性子说。
王莺把电话拔通,让给她,她接住,一听那边李惠的声音,就像被别人在后背捶打了一棒,怒气冲冲,忍受着疼痛,声嘶力竭地喊出:“李经理是我小方。我就问你,我把你咋了。你一天到晚给我找事,说我是非。‘小方,你有话好好说,别那样大声。’我能不大声吗?自从你们来这儿管理,欺负我还少吗?把我不当人看也就算了,还要成心弄我走。不用你们赶,我腿上长着脚呢,我自己会走。‘你说话注意点。’李惠的声音似是威胁地说,方直听出她刻意压制着自己的脾气,“我怎么就不注意了?倒是你一直不注意。明明是你的责任,你却要推给我。整人不是这样小儿科的整法吧?你再怎么想让我走,也不要以这种方式来折磨我。”这时,郑峰探进头来了,一听里面正吵,又赶快离去了。王莺看到找她的人,一动不动,连个眼色也没给。她看了一眼,又继续说她那早都想说出口的话,“哪儿没工作了,一个月就挣那么点钱,还在被人时常陷害,在你眼里这儿是宝地,我还不想干了呢!你以为我赖着不走吗?我这就不想干了。什么?有种,我们现在就去找上面,走,走嘛。”方直泪眼婆娑,流出的眼泪就像在打雷声中委屈地被逼流出来的,一闪一闪的泪光,王莺若有所思地心痛地瞧着。
方直不想再说了,说下去都是浪费时间的闲蛋话,她把电话主动一挂,狠狠地呼出一口气,转眼问她姐,“我问的对着吗?”
“问得很好。我发现你口才有时很好,有时却不尽人意。对了,是把人逼急了。”她声音温和了,又说,“一哭眼睛漂亮地很!”
回到座位,她依然抽泣着,傅宏突然来了,一进门,就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坐在门口里的椅子上,声音不大地劝她:“小方,不要哭了。”他说完这句话显得不好意思,又在抽搭声中低下头去看自己手捧起来的手机。
李惠就像快马加鞭似的来了,在她抓紧每一秒时间抢先走到办公室来。她一进来,由于不知道说什么,盯着方直流满泪的脸,风凉地问:“谁惹你了?哭得啼不成声。看你哭得可怜的。”她用一种近乎恶心人的、很看不起的语气笑话地说她。
“李经理,这个申请你到底签不签字?不签我们去找上面吧。问问上面这个字该谁签。”方直直奔主题地问她,没给她丝毫好脸色。
李惠睁着凶恶的眼神,脸上带着想吃人的神情,但她就是无法靠近方直这边,她在王莺这边停住了,端端地盯着她,听她如何抽搐。
方直再次一瞧那不闻不问的架势,她肚子里正无法消化的气滚成一团,把她从座位上顶起来,走到李惠的跟前,她手把她一拉,厉色地叫道:“走,我们去找上面解决。”
李惠一见方直拉她,就往后倒退,摆着胳膊不让她动。王莺镇静地瞧着李惠脸上的丑态,气得也想跳起来和她叫嚣。但她无论如何不动声色,只是近近地看她遇到身边的难堪。
一旁的傅宏,好心劝着说:“小方,坐下来和李经理好好说,找上面只会坏事。冷静。”
“傅师,就这个申请单,我哪次不是先给她好话。可她给我什么态度。拒绝还是拒绝。”她拉不动李惠出去,又说着回到座位上。
“小方,我问你:你就揪着这件事不放吗?”王莺故意用讨厌她的表情问她。
“具体问题具体对待。”方直回过头去厉害地回答她。
王莺从文件框里拿出合同夹,从里面抽出一张单子,甩到方直这边来,方直一心在气上受着,哪还有多余的心情去瞅着这个单的用意,王莺亲自摔到她桌上的单,她往外推了推,什么也没看,所以什么也没说。
李惠自从进门一直站着,似是不敢坐下来,只有站着才能有力拦住方直猛地跳起来冲出门外。她怕这一手,她的病在这害着,站着不动,眼睛从未移开方直的脸上;可是方直不看她。
大家沉默了一阵,在这沉默中,王莺手扶两腮,瞪着白眼望着前方。李惠双手交叉抱胸,目光镇定地看着方直。 傅宏低头看手机,神情却想着两眼之外的事;而方直眼泪抽搭干了似的,两手放在桌沿上,渺茫不安地望着窗的方向。还是王莺首先打破了沉默,她站起厌世一切地走过来,用一种试图装着不满当前景象的目光,把方直深深地瞟了一眼,又很快地转过头去看李惠,她问李惠,“签个字有这么难吗?”
李惠刚想回答,王莺已经都走出去了。李惠慢慢地收回目光,方直仍然一声不响,用怀恨的目光望着前方的视线,她的内心活动只有她怜悯的心清楚。她非常想逃离这儿,但背上依然肩负着未到期的责任。傅宏一看王莺走出去了,他本想也这样做,但他敏感的目光让他回到自己的坐位上;他不经意见瞧了一眼方直的侧脸。
李惠一看大家都走动了,她站着也不是解决的事。她放下胳膊,紧盯着方直走近,靠近她的桌子,她拿起王莺向小方甩来的合同单,略略一看,顶部写着辛伟杰免除此客大电费的文字,眼神里闪现出一种无知到有知的轻微星火,似是帮她照明了未办理的脚底下的事情的疑难。
她什么也没问地拿起一旁的申请单出去了。
她一走,面前的空气也轻松流动了。傅宏快活地说:“小方,她拿走了申请,她就签了。你不要再为此伤心了。事出来总会解决的。看怎么个解法。”
“傅师,我发现这个饭店怪了,能力好的上不去,能力不行的都在上面跑步。”方直扑闪着泪花感伤地问。
“这世道就是这样!越有能力的都在脚下踩着呢。就像你王姐那样的,怎么说也能当个经理吧。可你看到了,无能之人就是不让她上去。世上的事走了哪里不讲理的!谁叫它是世道呢!唉——”傅宏触景生情地说出一句在方直看来够像样的话。
“怎么样?我看见她走了。”王莺从隔壁回来进门就问。
“申请拿走了。”傅宏回答。
“那就好了。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当着我们的面让她丢了自己的脸。让一个娃把她说得连条畜生都不如。”王莺嘴上不留情地说。
王莺轻轻地用右手拍了拍方直的肩膀,然后回到自己的位子上。
方直的眼泪完全干掉了,由于哭泣脸不舒服,再加上心烦意乱,她有点坐不住了。她内心发出一种由衷地冲动之情,她想去上面找闫总谈谈自己目前的处境。但傅宏在跟前,她尽量稳住自己的情绪,听他们二人你一句我一问地问答。
“傅师,你说,小方该不该给李惠拌难看?”王莺明显是没话找话地问。
“该找。不找事就办不好。”傅宏也是想到什么就答什么,他回答地对得起自己正直的心。
“你说,小方会不会接下来遭到她的什么毒手?”王莺唬着脸色问她,像是事未发生先惊到心了。
“她能使什么招?难不成她开除小方,她有这个权力吗?她没有。”傅宏心声在内地说。
一到六点,傅宏回家去了。他还要给即将放学的孩子做饭呢。他这个父亲当得两头忙,家里要忙,单位的事也要操不少心。虽王莺有时帮他,但日子长了大家都有自个的事。
傅宏还没走远,方直就站起来,等不了似的,告诉王莺,“姐,我要去找闫总。”
“什么,去找闫总。我建议你不要去找。去了只能遭领导的厌。你不像第一次那样,闫总接待你是新奇的。你的名声被他们糟蹋得还少吗?闫总越往后期对你的评价不胜以前了。你和这个闹,又和那个闹的,闫总只会这样认为。再加上那边的嘴把你说得一文不值,你的名声只能留存在我这里,其他人眼里你就是烂草,活不了几天了。但你还要咬着牙齿继续走下去。”王莺拉住她的右胳膊说。
谁能想到恶人先告状呢?过了一晚,方直昨日的行为被告到上面去了。闫总那里逃不掉她来之不易的是非。张海是他们实打实的自己人,一听就是贱骂的难听话,他们在自己人跟前,骂得婚宴部的遗老太多了。
李惠当时一出门,把申请单一折往上衣兜里一塞,她先去找的闫总。闫总心里也反感餐饮部的领导班子,但来者不能拒呀,所以问她:“怎么了,李经理?”
“闫总,我真不想来打扰你。但实在不行了。小方和我才吵完架。”
“为啥吵?”闫总低头抬眼地问。
“她的客要退单,我说你写个申请,把字一签,可她说是我的职责,硬顾着我签字。我又不是不签,她一签,我再签,然后刁钻也要签呢。为这,你刚才没见,在电话里把我能吵死,哭得死去活来的,这个部门每天要的是喜庆,而不是一天到晚哭哭泣泣的。这像个办公的地点吗?整天吵来吵去,这个吵那个吵,太影响部门的生意了。你一说,还不服,狠不得和你对着干呢。闫总这个娃不行,和谁都弄不到一块去。快让走吧,人不缺。”她在上面的老总跟前轻轻地吹着一股清凉之风,似是把他对此事的看法吹到她的线上来。
闫总把她看了一眼,额头紧蹙地又低下头去,对着眼下的一本书思考着听到的真实性,他突然把眼镜一扶,又看住李惠,说:“我看不行,我要给你们开个会呢。”这是他上次在金总那里决定给这个部门的所有员工开个会,到现在才正式地提出来。
“什么会?”李惠绕开话题问。
“过去大半年了,大半年的工作总结会议:对工作的认知,对业绩的提高,对待同事的关系。这三大问题,自从婚宴部划分到餐饮部,不但困扰着你们,也困扰我自己。我就想不通,一个小小的部门为什么那么多的事?这些事发生的源头在哪里?作为管理者,从上到下看待问题,而不是从下到上看待问题。首先找个人,然后再找别人。”他说到最后特别地强调,后面这句话他不止一次说过,但他起的效力似乎不曾大过。每一个跑到他这里反映情况的人,把他重点强调到的话当成了耳边风。
“是的,闫总。什么时候开会?”她弄清楚地问。
“你下去和刁钻商量一个时间出来。”闫总好不容易改变到这个话题上来,但李惠又补了最初来这儿的目的谈话,她说:“闫总,这个小方,她谈下的单子,客人都退了两个了。客人能退说明她能力不行。这样一来,办理麻烦手续太多了。来的那个吴婧,表现还真不错。工作基本她都干了。小方整上坐在那儿就像一个没事干的人,赶快让走吧。占着位置,让能力好的人进不来。”
闫总两手往外一轻摆,意思是告诉她不要再说下去了,听得太多了,听来听去一嘴的没意思。“李师,你一说,这事也不是那么能快解决的。得一步一步来。”镜片下面闪现出他嘲笑的目光,说。
闫总老不给她正面的回答,刁钻去了也相同。他们对这个闫总也抱有几分敌意,但他是上面的总,他们口头命令用不到人家身边去。
张海一看李惠来找她,就问她:“还是婚宴部的事吗?”她说:“是。”
“又是谁的?”张海比较上心地问,因为他从未停止关注这个属于他管辖范围内的部门。
“王莺的同伙——小方。”
“她怎么了?”
“她想指挥我呢。”
“什么?”
“她签个字都要违抗,指定非得让我签。”
“还有这事?”
“当然什么事都有。这个部门新花样太多了。”
“那你来找我——”张主席手摸住眼镜问她。
“这个娃不能再要了。留下来是祸害。太事了!我一刻不想看到她,她什么时候能走呀?”她像一个上门求卦的人,迫切希望像这张海这样的高僧为她解卦。
“你问我?你们不是商量了吗?还用问吗?”他点了点自己人,说。
李惠心领神会了,心里惊奇地问自己:“他都知道了。自己人之间没有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