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解放了!第二日没去单位。
要说到“解放”这个词,她有点违背意志的欢喜。在以前,她老想快点解放吧,离开这儿是最明智的做法。但真正等到这天的到来,她心里与以前的那种渴望被解放的想法发生了很大的冲突。她不是情愿离开,而是被扫地出门的。就像王莺对会议组的王师说:“这个饭店自打成立以来,还没有主动终止过一个人的合同。在她这儿,开启了先例。”一想到这句话,她的肉就像被剜了,她的心就像被掏空了,以至于她的思想渐入黑暗的魔界,如失去理智,发疯地徘徊在魔爪的近边。只要她的思想再朝前下意识地蹀躞一个角,她就会成魔了。但这天,她没再进入那个时刻决定命运的地方,反而关起门子横卧在住处冷静着。那一天下来,事后一想,她的自尊在自己的独室里竟然能保持地那么平静无比。她是靠静坐应付下来的。到了晚上,她才恍然大悟过来,自己的形体已经真正地脱离了那个虚空的群体。脸上的表情在淡的时候,最多干了一件伤心事;但转为沉重的表情时,自己的饭碗算是丢掉了。
“她轻视的微薄的经济收入终于断缺了。”她轻声轻语地说。
她身边没人,情景回到正午时光,她的电话里还繁忙了一阵子。找她谈话的主任,紧催了她三次办理这个离职手续。第一次打来电话,她告诉她:“十点整来办。”结果她没去。人家一看她没来,又拨电话问她,这次她说:“下午两点整过来。”然而,到了点,她还是照例没去。催促她办理手续的主任,一发现她两次违约时间,就坐不住了。跑到餐饮部去找刁钻。刁钻以为方直的合同办理起来太简单了,却不然一听迟迟不来,经两人分析这里面绝对有个人的情绪问题在使绊。
“早上说十点过来——没来,我打去问,她又说下午两点过来办理,现在都眼看三点了,我也打了电话却没有接。不知道什么原因。”年纪不大的主任解释着,唯恐别人看低了他的办事能力。
“她没说什么吗?”刁钻担心地问,毕竟做了亏心事的人害怕鬼来吃心。
“早上说把自己气倒了,走路都难受,浑身没劲。”他把她的原话转诉给刁钻。
“信吗?我看是装出来的。故意刁难你。”刁钻沉下脸说。
“那我再去个电话。你等我的话。”他一脸老实说道。
这当儿,方直看见了他的一个来电。她和王莺正在通话呢。她今日没来,王莺不看好她的做法。王莺的意思是她一如既往地上班。不要在意合同是否续签。但她本人做不到。她看不到任何希望了。希望之火早都在她这儿死灭了。她不想把时间浪费在这什么也得不到的上面。她非常想一个人静静。脑子周围是静音模式,无人干扰。然而王莺看她没来,电话早上打了,中午抽空又打。打得她心烦意乱。
方直下岗了,吴婧又去旅游了,王莺顶了方直的班,傅宏顶着吴师的班。 明天是两个节日同休的值班的第一天了。面临假期到来,人们的心情有点激动。王莺在激动的同时,还操心着方直为什么不听她的话来坐班。
早上她打来说:“你来吧。偏要上。他们让你走,你就说我没犯错误,凭什么不要我了。他们没理和你还口的。就合同这个干得偷偷摸摸,给别人一说,谁不笑话他们的做事方法。作为一个堂堂正正的经理,居然用这种见不得人的手段对付一个小员工。早上,我专门跑到隔壁会议组,把你的事给那边学了学。没有一个人说他们做法对。你就是不要人家娃了,应该给人家娃说个什么。你什么却没有,一问还说不知道。这事能装得过去吗?……就连辛建盛也说:‘处事风格太没水平了!’让你不清不白地走。你拖上他几天,不要急着办理手续,让他们干催吧。”
方直一通宵都没睡好,这个伤及尊严的事她想了一个晚上。她终于决定出这口气。如何出?她还未想好。凡正出定了。再加上王莺这么一说,她的思想更加坚定了。不可能由于外界的什么或是过后自己的思想。不出这口气,她的心顺不了。
“姐,我决定了,这口气必出。”方直铿锵有力地在电话里头说道。
王莺听了她的话大为赞赏她的骨气,说:“这才不叫失望。做人一定不要丢了骨气。我相信你是好样的。”
就在行政办的主任打来电话未接听之后,王莺的电话也打来了。
“姐,催死了!一直催呢!”方直气着说。
“人家考虑的多,肯定是刁钻催,所以才催你尽早办理。免得夜长梦多。这帮子把你的事做得不光彩,希望快刀斩乱麻。你就拖着。先不要来办理。看后面的情况进展如何!”
“我给他还是回个电话吧。就说把我气倒了。来不了。”
“好,就这样说。”
方直挂下王莺的电话,理了理自己接下来的谈话思路。她要说什么,而且必须说得合体。她明白对方与刁钻是一伙的。她的每一句话都能传到刁钻和李惠那儿。所以才更要说得体面。话要带一定的威摄性,要让对方估摸,而且理由也要占住。在进行拖延这件事的谈话之前,她激动地站起身,踱着小步走了两回,站在窗口跟前,透明的玻璃就像一面境子似的无限清晰地照着她的全身,她看到了以往所没有看到过的影像:每个人都犹如这面赤裸裸的镜子,一部分站在里面屏息不动,凶险地活动着思想的进攻,另一部分只管昂头挺进,后面危险追逐,前面危难丛生,但也丝毫不松駞他们昂扬的思想。通过窗户深思,她看出人生只不过是一场漫长的搏斗,前提是要闯入生存圈子。她生存的搏斗无疑是失败了。可以打跑她这个肉身,但灵魂的思想决不屈服。一触及到痛,心就告诫自己:这口恶气势在必报!不由之间,她握紧拳头,像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似的要去报仇雪恨了。她想好了,今天不去办理个人合同的事,一定要拖上一段时间,让敌人寝食难安,夜长梦多的滋味多多尝尝,鞭挞害人的心受到惩罚。
她都想好了:“……给出合理的辞退理由,为什么辞退我?我只要个为什么。我没有犯错,就开了我!……气倒了,腿都是软的,必须赔偿精神损失……这不对,解除合同必须前一个月告知我,到跟前告知,必须赔偿双倍工资,这是合同法里面规定的,不是我个人凭空想象的,……让刁钻给我个理由,不给这个手续现在不办……”基本谈话的思路预想好了,这些话都是反对立即终止合同的理由。可能还有好多条件需要说出来,摆到桌面子上,但一下子不能说得太多,不然到后面就没话说了,先一点点地进行。
她像一个被迫退学的学生似的,不服气别人的处罚办法,自己脑子一犯急就想出来这么多条反驳对方的理由。她自以为看好地回到沙发跟前坐下,重新拿起这个令人不消停的联络工具,抬头顶了顶神,准备又不消停了。
“喂,任主任,我是小方,……”她尽量表现得客气点,说。
“你还在家里吗?……过来了没有?……什么,气倒了?我劝你小方,出了这个酒店到处都是工作,何必为这伤心呢?不值得伤神!你应该想开点,这算个啥事呀!这只是一个小小的经历,不算什么大事!你说什么?节后办理吗?你现在能过来就过来,我怕节后来比较忙,影响你找工作的事。——”他说到这儿,方直毫不顾虑地打断了他的话。接住抢过来的话头,不失严肃又不失温和地说:“叫你一声任哥吧,你不拒绝吧?那我就叫了。你说到影响我找工作,这果真涉及到合同期限的问题。解除员工合同要提前一个月通知,但却到跟前告诉我。这是违反了合同法的规定。这是要赔偿双倍工资的!”
“谁说的?合同法上没有这一条规定。”他像摆脱一个物似的,但怎么也摆脱不掉,满嘴俗浅地立马反驳道。
“你可以去查查合同法。但我知道,这不是任主任的错,与你没有关系,你只是负责这块罢了。刁钻辞退我却不给我一个充分理由,随随便便开除我。这不附和合同法用人的规定。不行,我必须要一个说法。任主任。如果换位是你,你怎么想?我不想走得不明不白。当然,在这件事上,让你费心了。假如我就这样服软的走了,只能落一个坏名声,人家还以为我犯了什么错,被领导开了。”
“那你的意思是今天不过来办理手续了?”
“是的,我人气倒了,两腿发软,我从小到大还没遇见过这种事呢!任哥,看把我欺负成什么了!”
“你看开点,说不定有更好的工作等待着咱呢!你是这,出门坐个出租车,我帮你付款。”他爽快地说道。
“任哥,这不是钱的问题。你的好意我真的心领了。我发现你人挺好的。但这件事必须让刁钻站出来面对,他是我们部门的经理,这件事难道他不知道吗?解雇员工,部门的经理难道就没权力管吗?我只要一个理由,很简单,合理我就办;不合理——那就对不起了!”
“那我让刁经理给你打一个电话好吗?”他摸透了对方的谈话内心。
“行。”
王莺这时候正和辛建盛在一起,散伙的两位老搭档又坐在一条板凳上了。他们就餐饮部干的这件偷偷摸摸解除方直合同的事,对其行为,都大为不满。王莺的人走了,管不了那么多了,嘴里各种难听的话如爆豆粒似的炸出来,昔日这位一手招聘方直的经理听着。他像一个文人,肚里有些货,面对面听到女人骂脏话,不仅幸灾乐祸而且心灵抵触。这于他看似矛盾,其实他的性格正是如此,看不得任何一个人,全面接纳,在他心里不存在。他故意装出伤悲的眼神,像一个用力过度扮演得不太像的怜悯者,说:“很早以前,我就了解这帮子了。全饭店最渣的人都在餐饮部。”
王莺一听,双目里跳出一束瞬间即逝的火光,辛建盛还未来得及看个全面,就快闪而过了。过后,她说道:“我相信婚宴部在他们手里不长久。这个部门还是要最终回到销售部的。他们与销售部的领导素质天壤之别呀!饭店像这样的部门经理能找出几个来!明明不要人家娃了,一问还装作不知道。头上顶着堂堂正正的经理身份,却干出猥琐的事情出来。这是掉经理的价嘛!太让人鄙视了!”
方直把电话调着静音,刁钻的来电没有接着。办公室主任任飞也在其之后来电一次。她先不管任飞,孰轻孰重地回拔刁钻的号码。电话通了后,刁钻表现出客气,一声问候:“小方,你的班排出来了吗?”
方直一听他睁着眼睛净问瞎话,而且问得又是那么自然,就像是一个天生的出色的表演家,方直压制着自己的坏情绪,学着他的口气,客气地说:“刁经理,节日快乐!不知道是你争还是我争,开天辟地头一回呀!厉害!在你那儿是下三烂手段耍得偷偷摸摸摸,在我这儿开了解除合同的先例……”
“你你你说啥?我不懂。”他依旧装傻地问。
“是个男人就承认吧!人事部都说是你终止了我的合同续签,装够了吗?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告诉你,这口气我不出我就不叫方直。你解除我合同,不给我一个合理的理由,我会通过法律手段解决的。你不要把我当作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农村娃。”方直语气忽得一瞬之间跳高了,用强硬的语气向权贵挑战性地说道:“给不出为什么?你给我等着,好戏在后面呢。”她在说到“你给我等着”语气强烈地加重着,咬得每一个字胜似有声地撼动起来。
她不想与这个满口谎话连篇的恶徒多费口舌了。那边刚一张口,她不等地绝了对方的语。
又接着打来了。但她没接。
过了一会儿,可能是他们俩谈的话被带到任飞的耳朵里了,任飞在他们结束谈话几分钟之后,又打来电话探问方直的口气似的,问:“刁经理说你给他回电话了,但你说得话模棱两可,不知道啥意思。”
“任主任,明明是他不要我了,还给我装呢,说不是他。是人事部干的事情。我又不是糊涂蛋,我能把问题找到人事部去?有脑子都认为是他一手操作的。放个男人,敢做不不说,把男人活成屎了!”方直愤批着刁钻的偷鸡摸狗行为。
“听你意思你下午过不来了?”
“是的。”她真像是病倒了,声音孱弱地说。
“那节后吧!九号早上你直接过来。先办你的事。那就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