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祥县,襄河傍城而过,将县域平均分成东西两爿。如果以县城为中心来描述县境的地理概况:城北、城东北是原始丛林大洪山,城东南是连绵起伏的丘陵。城南是坦荡无垠的江汉平原,城西本也是平原,中间却突兀了一座长十公里,宽八公里的丘陵山脉——荒芒山。因为城东南的丘陵与荒芒山比较而言略呈南北之势,所以,商人往来,为了简单,大家总是说“从北山来,到南山去”或“从南山来,到北山去”。于是,城东南的丘陵地区,人们习惯称南山或南山地区,城西由荒芒山形成的那一小片丘陵,人们习惯称北山或北山地区。实际上,南山地区并无南山,北山地区也无北山。
南山,总面积三千多平方公里,虽然连接着钟祥、京山、天门、荆门数县,但总体上讲,它呈东西向睡在钟祥和京山县境内,西半头在钟祥,东半头在京山。最西头的一道丘陵山梁叫凤凰山,它东起盘石岭,西止南新集,全长约九公里,住在山坳下的人们按照当地的习惯,将这条山坳命名为九里冲。久而久之,南止凤凰山,北止三岔河,这条宽约三公里的地带便统一叫九里冲了。九里冲隶属五旗庙乡,这里的农户因地就势而居,错落无致。山上杂灌茂密,尤其是密密匝匝的毛藤犹如给丘陵盖上了一层厚厚的绿毯,人藏在下面,只要他不吱声,就是踩到他的身上也发现不了。
1924年3月,春寒料峭。但在钟祥南山地区却樱杏争春,梅李吐艳,映山红红透了南山的山山水水。在九里冲李家台村一个只有五六家农户的湾子里,一群人或站或坐,静静围在那里听一个青年在讲述着什么。青年叫卢祥瑞,出生在相邻的南岳庙村,少年时随全家搬至李家台,现年二十四岁,身材不算高大,但很壮实,一看就知道是个嫉恶如仇的血性汉子。卢祥瑞的父亲老实本份,一是租种了本地恶霸地主、五旗庙乡乡长高西堂的几亩薄地,二是靠闲时串乡卖点日用品贴补家用,因此全家勉强能够度日。钟祥是楚文化的发祥地,文风鼎盛,出于望子成龙的心愿,卢父还倾其全力让卢祥瑞读了几年书。1920年湖北大旱,庄稼颗粒无收,赶巧这一年卢祥瑞的姐姐生病用尽了家里的所有积蓄,无力交租,高西堂带着恶奴上门逼租,活活打死了卢祥瑞的父亲,拿走了租田。卢祥瑞的姐姐重病之中,连惊带气,没几天也撒手离开了人世。卢祥瑞血气方刚,好心的亲戚怕他找高西堂报仇生出事来,便托人介绍将他送到武汉纺织厂当学徒。在汉期间,工人们以罢工为手段,反帝反封建风起云涌的革命斗争让他感同身受,也促使他怀着美好的愿望回到了家乡。现在他给大家讲的正是他在武汉时的各种经历和感受。
卢祥瑞:“纺织厂的工人们一个也不许外出,谁敢走出工厂大门一步,就立即开除。当时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后来才明白,原来是纺织厂的资本家要切断工人们与外面的联系,避免纺织厂的工人也参与罢工活动。”
陆克明,与卢祥瑞同村同组,年龄相仿,还同窗读过几年书,由于志趣相投,因而日常生活中两人关系密切。与卢祥瑞相比,陆克明身材瘦削单薄,言谈举止缺乏一种豪气和果断,听了卢祥瑞的话,他便忍不住笑道:“大城市又不是我们乡下,他不准大家出门,大家就不知道院墙外面的事情了呀!”
卢祥瑞风趣地笑道:“谁说不是,连我们的陆克明先生都知道的事情,那位大脑袋资本家却不知道,这不是存心要让我们的陆克明先生笑话嘛!”
大家哄堂大笑。笑过之后,卢祥瑞又进入正题:“那天,外面罢工的喧闹声传进了纺织厂,纺织厂的工人们立即响应,全部停下手头的活儿,一起向厂外拥来。开始,大门口有十几个厂警凶神恶煞地站在那里,手里都拿着凶器,但看见数百工人也都拿着各种家什向前拥来,他们便立即草鸡了,一个比一个溜得快,眨眼工夫全部没影了,那情景真让人扬眉吐气。”
有人问:“工人们为什么要罢工?”
卢祥瑞:“这还用问吗,当然是反剥削反压迫,要求提高工资待遇了,否则就不开工。对我们农民来说,就是大家都不租种地主的田,要他们减租减息,否则就让那些地荒在那里。”
有人叹了口气:“地主们有粮有钱,那些地荒几年饿不死他们,可我们一年不种就活不下去呀!”
卢祥瑞:“所以,我们农民们就要团结起来,如果地主不答应,我们就强行种地,不交租。大家都知道,这世上是地主少穷人多,不就是因为穷人们不齐心,才让少数的地主骑在我们的头上拉屎拉尿吗!当时我就在想,工人们能够团结起来,我们农民为什么不能够团结起来?工人们能够办得到的事情,我们农民们为什么办不到?一句话,不是我们农民不齐心,而是没人组织,大家相互之间消息不灵。比如,像高西堂这个狗东西,几年前逼死的不止我爸爸一人,如果他到我家逼租,大家都来帮助我家,他到别家去逼租,我们再赶去别家帮助,他有几百家佃户,大家吐口唾沫也能淹死他,可为什么却让他一个人逼死了那么多人呢?今年呢?我们还能让他给逼死吗?不能,坚决不能!”
陆克明:“祥瑞,你也算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了,说说吧,你回来有什么打算?如果要跟高西堂斗,算我一个。大不了就是一个死,与其猪狗不如的活着,还不如痛痛快快的跟他们拼了。”
卢祥瑞:“说得好。我在武汉时,大家都说,中国要改朝换代了,像高西堂这样的地主恶霸是秋后的蚂蚱,蹦哒不了几天了。但是,我们不能坐在家里等着别人来帮助我们打倒高西堂这样的地主恶霸,我们要自己团结起来,主动同高西堂这样的人作斗争,这样,我们的好日子才会早一天到来。”
陆克明:“快说说吧,你有什么具体打算?”
卢祥瑞:“这两年我在武汉也没白过,学会了染布。所以,我决定先在家里开个染坊,往来于城乡之间,及时了解外面的情况,回来告诉大家该怎么做。我相信九里冲有血性的人绝对是大多数,我们越了解外面的形势,大家就越会团结,大家越团结,高西堂就越不敢欺负我们,然后我们再作进一步的打算。”
大家正说的热闹,不远处忽然响起了一个洪亮的声音:“祥瑞,我有一个想法,不知你想不想听?”
大家回头一看,见是马伯功。马伯功,三十一岁,祖藉河南,现居邻村答家湖。因为大家相互熟悉,所以,有人立即给他让了一个座。卢祥瑞说:“刚才伯功兄说有一个想法想告诉我,不知是个什么想法?”
马伯功:“你看县城里,工人们成立了工会,做生意的成立了商民会,居民们成立了街道会,学徒们成立了店员会,连学生们都成立了学生会,等等。反正各行各业都成立了自己的这会那会。所以,我的想法就是建议你在九里冲也成立一个农民会。”
卢祥瑞:“大城市的这会那会五花八门,我除了知道工会是怎么回事外,其他形形色色的这会那会我都一无所知。也许他们都是大刀会、红枪会之类的江湖帮会。我不会做江湖老大,更不会把乡亲们变成土匪流氓。所以,什么这会那会的,我不会想,更不会做。”
马伯功语塞。帮会是不是都属于江湖性质,这个问题他说不清楚:“这个……你号召大家团结起来,为了同共的利益,有难同当,总该定个规矩,给个说法吧!你不想把乡亲们变成土匪流氓的心情我能理解,但就这样没有组织,没有名目,没有奖罚条款,光用嘴说就能把大家凝聚到一起吗?”
卢祥瑞承认马伯功说的有道理,但他是一个城府很深,看得很远的人。有些事他只能默默地做,默默地看,默默地等,就是不能对任何人说。所以,他开了几句玩笑,就把马伯功敷衍了过去。
春耕就要开始了,五旗庙乡乡长、恶霸地主高西堂带着两个打手,又到处逼债收租。在李家台村,农户崔老四因无力交租,跪在地上求情还遭到了毒打。卢祥瑞碰巧路过这里,看见高西堂又在行凶作恶,义愤填膺,立即冲了上去,大声说:“高西堂,现在刚交四月,离夏收八字还没一撇,你就逼收地租,还让不让人活呀?”又对跪在地上的崔老四:“起来,你凭什么要给他下跪!”
高西堂大骂:“卢祥瑞你个小王八蛋,老子讨要地租关你什么事,要你多嘴多舌!”
卢祥瑞火了,回骂:“高西堂你个老王八蛋,你骑在大家头上作威作福的日子已经过去了,如果不认清形势好自为之,决没有你的好下场!”
高西堂气急败坏,命令两个打手:“打,给我打死这个小王八蛋!”
卢祥瑞急操一根木棍在手,大喝:“那你们就试试,看明年的今天到底是谁的祭日!”
跪在地上的崔老四,见状倏然从地上弹起,飞快地跑开,对着远处大喊:“快来人啦,高西堂又在行凶打人啦!”
正在田里干活的陆克明,听到喊声急忙抬头:“高西堂在哪里行凶打人?”
崔老四:“就在我这里,他们要打卢祥瑞!”
陆克明立即丢下手里的活,对四周高喊:“大家都停一停,高西堂又到这里行凶打人了,我们再也不能袖手旁观!大家快起来,跟我走啊!”
听到喊声的乡亲们,在陆克明的招呼下迅速赶到了崔老四家里。高西堂还在翻老皇历,一点也没把大家放在眼里,他见大家从四面汇聚,一下来了几十人,便耀武扬威地说:“大家来了正好,请你们评评理。崔老四去年的地租还没有交清,我现在来催催他,天经地义。卢祥瑞狗拿耗子,我现在要把他带回乡公所处理,大家说应不应该?”
卢祥瑞怒斥:“去年年成不好,现在又青黄不接。崔老四他们吃糠咽菜的日子都没法过了,你来逼讨地租,还天经地义!呸!乡亲们,高西堂不让我们活了,难道我们还要任他宰割吗?”
陆克明:“打死高西堂,为死难的乡亲们报仇!”
卢祥瑞对高西堂:“高西堂,官逼民反。为了维护社会稳定,我们现在打死了你,连县府都不会过问,你信不信?”
高西堂跳脚大喊:“你想造反?你敢!”
卢祥瑞掂起了木棍,向前逼来:“那我倒要试一试,看是你的脑袋硬还是我的木棍硬!”
高西堂惊恐地向后倒退,他发现大家都掂紧了手里的家什,每个人的眼里都迸射着怒火。于是,他再也撑不下去,转身灰溜溜地逃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