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大别山脉,凉风骤起,枯黄的树叶,飘飘摇摇。茫茫林海,铺上了一层厚厚的金黄色。蝉声渐稀,秋虫唧唧,只有那若隐若现的野菊花,蓬勃开放,点缀着空旷的季节。
此刻,山下麻城境内,隐蔽的山丘上,一位脸色像秋叶样腊黄的高大男人,头戴尖毡帽,身披战袍,手持大刀,肃立在梧桐树下。他宽大的眉间,有一处箭伤,还没愈合。萧萧而落的枝叶,在周围狂飞乱舞,似乎不甘心离开。枯败的叶啊,你们能否体会眼前男人的心境?
八年征战,八年浴血。虽然胜败乃兵家之常事,但张献忠的心从来没有这样地悲伤、绝望。上月,河南南阳一战,他身中两箭,差点就让左良玉一刀劈开两半,若不是自己命大福大,若不是四个义子拼死相救,他只怕已一命归西。十三万热血男儿哪,最后逃出去的只是个尾数。那一仗,他会终生难以释怀;那一刻,他会一辈子刻骨铭心。眼下,新的困难摆在面前。过不了多久,寒冬一到,大雪降临,而三万多将士缺衣少食,不说打仗,饿都会饿死在这里,连个收尸的都没有。张献忠不禁悲伤起来,长长地叹口气。
父王,您怎么了?问话的是位英俊少年,一身白色战袍,显得英气逼人。他叫李定国,张献忠的四个义子之一。
哦,没啥,只是看到梧桐树,想起了俺张家庄的白杨树,不知道长高了没有?张献忠抹下大脸上的泪珠,挤出丝丝笑容来。
李定国道,父王,不要骗我了,我知道您心里很难过。胜败乃兵家常事,您就不要再想那件事了。安心养好身子,等到开春时节,我们打回老家去。
张献忠摇摇头,叹气道,难呐,你看大别山区,寒风瑟瑟,战士们缺衣缺食,只怕挺不过这个冬天呐。
李定国顿时无语。其实,他内心也在为战士们吃穿犯愁。南阳一战,把义军多年积存的老本丢光了。他们躲到大别山时,除了身上破烂的战袍和兵器,几乎是一无所有。前几天,刘文秀和艾能奇下山袭击两户地主庄园,抢了点粮食和棉衣,可终究解不了燃眉之急。想着想着,李定国眼前一亮,他对张献忠说,父王,昨日我听大哥讲,闯塌天的五六万人马,就在蕲州,我们何不向他求援?
闯塌天就是刘国能,本是与张献忠同乡,后为逃荒背井离乡到了湖广。此人相貌威武,作战勇猛,许多青年农民走投无路,都投奔他,几年下来,发展到十四哨六万人。但如今也被官军逼得躲在蕲州一带山林中。
听李定国提起刘国能,张献忠心底一下亮堂起来。是呀,我怎么就没想到找闯塌天呢。这小子还是老子手把手培养出来的!三年前在河南,老子还救过他一命。张献忠拉起李定国的手,走,走,我们去营房商议。
义军营房设在林密草茂的大山凹里。一条山溪哗哗流过。溪边,许多战士正在洗野果吃。秋天了,松竹沉黛,枫叶如火,硕果缀枝,百草含香。山上野果挺多,战士们没粮食,全靠摘野果、挖野菜、猎野物充饥。尤其是毛栗,到处都是。七月里的杨桃八月里的楂,九月里的毛栗笑哈哈。不时有山民挑着担子背着袋子提着筐子进山来,采摘,顺便带些大米油盐送到义军营房。
义军有四个大营。张献忠的老营居中,外驻三营,犹如鼎足,环护老营。另三营分别是孙可望的前营、艾能奇的中营、刘文秀的后营。李定国的孩儿营是小营,属孙可望前营管辖。张献忠的老营,外环五层,第一层,是手下几个谋士的居室,呼为相公。第二层,是他的妻妾以及掠夺来的女子们的居室,呼为美人。第三层,是军中医士的居室,呼为大夫。第四层,军中文职人员的居室,呼为书吏。第五层,亲兵把守营门。白日里,张献忠便在他的居室召见手下心腹将领们议事,到了晚上,就选两位绝色美女侍寝。无论白昼,他都是刀不离身。可见张献忠行事之谨慎。
听说父王要议事,孙可望、艾能奇、刘文秀迅速赶过来。张献忠穿一身织锦胡桃花衣,软靴布毯席地而坐。两位美女见他眉间箭疮有脓水,正拿块白绫帮他挤拂。四个义子进来,张献忠挥手,示意两位美女退下。然后,招呼他们围着他席地而坐。
张献忠说,喊你们来,商量个事,冬天快到,战士们缺衣少食的,下山打劫,不是条路,我想派个人去联系下闯塌天,看能不能把我们的队伍拉过去,跟他们一起过冬。
孙可望听了,立马赞成。父王,闯塌天虽说如今独自拉起了队伍,可他终究是您的老部下,打的是我大西营的旗号,帮这个忙是理所当然。
在张献忠四个义子中,孙可望年纪最大,二十三岁,其余三个,老二刘文秀二十岁,老三艾能奇十八岁,李定国最小,十七岁。四兄弟中,数孙可望威望最高,每次兄弟议事,都得听他的。
见孙可望赞成投靠闯塌天,艾能奇和刘文秀也不反对。张献忠说,这事儿不许走漏半点风声,派谁去联络闯塌天呢?
孙可望想了想,说,就派白文选去吧。
白文选乃孙可望手下勇将,小孙可望三岁,自幼习武,与李定国是童年伙伴。那一年,官军血洗他的村子,他俩同时让路过的义军救出,孙可望救出白文选,张献忠救出李定国。张献忠见李定国年幼且相貌秀气,收为义子,白文选则去了孙可望手下,历经义军所有大战役,成长为一名青年将领。白文选与刘国能是结拜兄弟,私交甚厚,派他去,大家都放心。
军令如山倒,白文选一接到通知,便带了几个亲兵,去蕲州找刘国能了。好在路程不远,没几天,白文选回来了,带来好消息:刘国能答应与大西营在他那儿汇合。
打铁趁热。张献忠命令各营将士收拾好东西,拔营离开,沿山中小路开往刘国能的义军驻地。他们经石头咀,过英山县境,绕过太湖,来到湖广、江西、安徽交界的蕲州山区。此处属于幕阜山了,山势不高,地形平缓,但人烟稀少,林木茂盛,南有长江天险,东有太湖守护,西北靠近繁华的鄂州、黄石,进可攻,退可藏,最适合打游击。
刘国能二十四五年纪,体格雄伟,一身力气出奇的大,能使两百多斤重的刀斧,他幼年丧父,是母亲节衣缩食拉扯大。四年前,投奔张献忠义军,立过不少战功,身上到处是伤疤。刘国能是个有名的孝子,从小到大,唯母命是从,即使投身革命队伍,他每年不忘派人送钱送物给老母和妻儿。他也讲义气,懂得知恩图报。白文选来谈两军汇合一事,刘国能念及当年张献忠救过他一命,当即爽快地答应了。张献忠带着队伍赶来时,刘国能还与副将张万庆到山下三十里处迎接。上山后,他并不以自己人马多而称大,反而主动提出,六万部队归张献忠统辖,他仍然是八大王手下一员大将。刘国能的大度,让张献忠赞赏不己。
张献忠部与刘国能汇合后,义军凭借边境山高林密的优势,同官军打起了游击战。他们每隔几天派小股部队下山,袭击蕲州周边县城和小镇,劫杀过往地主富户的财物。官府派兵上山进剿,义军就躲藏在石洞、密林深处,凭借隐蔽地形抵抗。明军往往失败而归。
最后,蕲州守军干脆紧闭城门,放弃了围剿,任凭义军在山中自生自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