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南方,太阳依旧火爆爆地晒人,热得叫人心烦意乱,随时可能来一场暴风雨。
此时,洞庭湖西岸一处小镇,临湖的店铺坐满了人。街巷上,不断有人群从岳阳城涌出来,像要外出避难一般。湖边君山茶馆,正热闹得很,十几个茶客围着一疤脸汉子,听他讲述日前发生的惊心动魄的事。只有靠窗的三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都穿着宽松的蓝布衣,戴一顶草帽,倚在窗口边,不动声色地坐着。一看就知道是路过的外地人。
疤脸大汉三十出头,体格魁悟,满脸油光,有些秃顶。只见他口沫直飞,滔滔不绝。原来,疤脸大汉是个屠夫,前两天去城陵矶送货上船,正好遇上张献忠的先头部队打进来。巡抚李乾德和总兵洪希贵连夜退缩到岳阳城了。疤脸屠夫目睹大西军冲锋陷阵的壮观场面,直夸大西军个个年少英武,像天兵神将,打得官军鬼哭狼嚎。
有人问,领队的是哪个?疤脸大汉道,说来你们不会相信,是张献忠的义子张定国,不过二十来岁,生得一表人才,骑在高头大马上,像谁呢?像薛丁山,不对,像尉迟恭,也不对,尉迟恭黑不溜瞅的,对,像杨宗保,身后还站着穆桂英呢,我都疑心是杨家将再世啦!
大家不信,瞧你奉德和瞎吹的,还杨家将,你咋不说岳家军、戚家军呢?
奉德和一听大家不信,急了,嗨,我哪像吹牛的人,官军一到哪里,哪里老百姓就遭殃,这张定国的部队啊,从湖北打到湖南,一路是秋毫不犯,军纪严明,不比岳家军、戚家军差。
一个粗壮汉子问,老奉,照你的说法,大西军这么厉害,咋不打到岳阳城来呢?
奉德和身后一老者附和说,是呀,是呀,岳阳城墙那么高,又有洞庭王护着,张定国再厉害,只怕难攻下来罗。
奉德和跺脚道,你们懂个屁!张定国会怕官军?人家是打先锋的,后面还有十几万人马,凭洪希鬼两三万人,哪会是对手?
坐在窗口的三个小伙子,稍胖的那个起身,走近老者,抱拳问道,打扰您老一下,我们是从陕西来的,刚才听您一番话,好似你认识洞庭王,他的营寨你去过没有?
奉德和打量小伙子,见他眉清目秀,像个老实人,就告诉他,我可没去过。王忠那帮人,如今投靠了洪希鬼,神气得很呐!
是吗?小伙子装着漫不经心问,王忠手下有多少人船?
老者说,有六七千人,上千条船,大半个洞庭都是王家的地盘!大西军这回来呀,只怕会吃洞庭王的大亏罗。
奉德和插话道,两位兄弟听刘老乱夸,我看王忠与洪希鬼是貌合神离,互相利用。
是吗?我们想去投奔洞庭王,不知如何能进入寨子?小伙子又问。
奉德和指了指西面码头,那码头上有个小店,洞庭王在设点招兵,小兄弟若报名,自然有船送你们到岛上去。
谢谢兄台指点。小伙子抱拳作揖,便招呼窗口两个同伴,径往西面码头而去。
原来,小伙子是王玺。另外两个呢,一个是吴三省,一个是假扮男装的吴小梅。他们怎么跑洞庭来了?他们是来盗取洞庭寨防卫图的。
李定国暂时驻扎城陵矶,等待白文选的水军。要拿下洞庭寨,关键的是拿到洪庭水寨布防图。有了这张图,就能弄清王忠五个寨子的兵力部署,暗器机关设置。拿图的任务,落在了吴三省、吴小梅和王玺身上。
三人到了码头边,果然看到小酒店门口,挂着招兵处的木牌子,有几个年轻人在报名。这个年头,到处闹饥荒,当兵成了不错的出路。负责接待的是个圆脸大汉,三十五六年纪。大汉见他们三人眉清目秀,英气逼人,不像本地人,警惕地问,哪里人?何以投军?
吴三省道,我们是河南流浪来的难民,今见贵寨招兵,特来相投,只管一日三餐有饭吃便可。
大汉闻听,仔细打量一会,又问,你三个可会水性?
王玺答,我们三兄弟从小在黄河边长大,岂有不会水性的?
大汉吹了三下口哨,便见芦苇荡划来一条船,很快靠岸。一喽兵带着吴三省、王玺、吴小梅到船上。
划船的是个小伙子,上身赤裸,古铜色皮肤,肌肉壮实。走了大约七八里水路,便见一个岛,岛上修竹茂林,还有悬崖峭壁,比起巨湖中的小岛来,真是天壤之别。
上岸,走过一片沙滩,看到一座矮山,四周是石头砌的围墙,进山口有条铁门,门上方写着“洞庭前寨。”一喽兵探头出来,喝问是什么人?吴三省双手作辑道,军爷开门罢,我们是来投军的。说罢,递过一张纸条儿。这是报名处给的。
喽兵看了纸条,就放大家进了寨子。接着,拿着白布放在头顶舞了几下,山上有人在喊,你们三个,上来,上来。
来到山顶,见一栋好大的竹屋,进入厅堂,有位二十多岁的头领正襟危坐,穿一身白色衫衣,两边站着两个喽兵,好不威风。王玺倒是纳闷,王忠怎么会如此年轻?王玺和吴小梅也是满脸孤疑。
正疑惑间,年轻人说话了,你们何方人氏?
王玺抱拳道,我们三人来自河南,流浪江湖,今见贵寨招兵,特来混碗饭吃。
年轻头领见前面三个人穿着破旧,但眉宇间透出一股英气,已是喜欢,便起身道,各位一路辛苦。我叫王自羽,是前寨的寨主。你们先坐,待会去见大王。
原来他是王忠的小儿子王自羽,水上功夫了得,脚板捆块木板,人在水面行走如飞。王自羽安排喽兵带他们几个人走过厅堂,进入一处走廊,走廊尽头,有条小路,通向寨子出口。下来,见岛边水面泊着一条小船,船上有木桨。喽兵冷冷道,各位要么自驾小船到对面岛上去,要游过去。若过不去的,自己回家。若过去了,那岛上寨主自会有安排。说完,就回去了。
水面白茫茫的,从此岛到对面的岛,少说有三四里水路。三省便问王玺,我打算游过去,你会游泳么?王玺道,我不会游泳,也不会驾船。
吴小梅啊了一声,说,那你怎么过去?
王玺微微一笑。他弯腰,从草丛中捡起一块废弃的长木板,用力压了压,又以掌砍了一根细竹子。接着把木板放在水上,手持竹杆,纵身一跃,人已到木板上。只见他右手把竹子往水中一划一划地,那脚下木板载着他到对岸去了。
吴小梅嫁给王玺三年了,何曾见过丈夫有这等好轻功,又惊又喜。她娇躯一跃,轻轻落在小舟上,拿起木桨飞也似划着,直追王玺。吴三省把上衣脱了,跃入水中,游了过去。三个人都是一眨眼的功夫,同时到了对岸,来到另一个岛上。
这岛比刚才那岛还要大,峰峦盘结,沟壑回环,竹木苍翠,风景如画。原来,是君山岛,被道家列为天下第十一福地,当地渔民都叫它洞庭山、湘山。岛不大,方圆不过三四里。地势西南高东北低,山的西南悬崖峭壁,怪石嶙峋,岩下有石穴。因其浮游于洞庭烟波之中,神秘飘渺,远看如横黛,近看似青螺。相传此地乃南宋杨幺起义军的大本营。如今,是王忠的大本营。
王忠祖籍湖广耒阳县人,其祖父王大任,早年随同乡“璜门官”谢文祥在京城为官。那谢文祥乃进士出身,因为官清正,秉性刚直,在御史大夫任上得罪了权贵,被赶出皇宫。王大任是谢的同党,自然受到牵连。后来,谢文祥被贬为南陵县丞。谢在南陵两年,整肃政纪,大办教育,政治清官,庶民乐业。不料,他又多管闲事,举报地方知府元宵挥霍浪费,不顾百姓死活,那知府便在嘉靖皇帝面前告谢文祥煽动乡民造反。皇帝听信谗言,将文祥逮捕下狱。王大任出于报恩,组织一帮人马半路截住了押送谢文祥的囚车。
1562年,谢文祥与王大任躲到耒阳鹿岐峰,隐姓埋名,跟随寓居此处的状元罗洪先修行乐道。一住就是三十年,直到王忠的父亲十岁时,官府知道王大任后人隐居在鹿岐峰,派官军捉拿。王忠的父亲便隐居在君山,娶妻成家,打渔为业,送王忠练习拳棍之术。父亲死后,王忠继承父业,广结武林豪杰,招募渔民,在岛上扎营寨建工事,渐渐积聚了五六千人,上千条船。
最近两年,总兵洪希贵极力拉拢王忠,给银子给兵器给粮食。王忠本就是个胸无大志,安于现状的人,见官府如此青睐他,也就乐得归顺洪希贵,领兵饷,做个逍遥自在的“湖皇帝”。这次,大西军大举南下,洪希贵固守在岳阳城,派了高刚联系洞庭寨,一起对抗义军。王忠心底不愿与大西军为敌,但捧皇家碗服皇家管,只得提了个口头协定,如果义军侵扰湖区,他就还击,陆上的事,他一概不插手。洪希贵答应了。
王忠在岛上经营三十余年,积累了大批财富,建有豪华的宫殿,娶了三个妻妾,生得两个儿子:王复臣、王自羽,一个二十五岁,一个二十二岁。兄弟俩从小在湖里长大,练就一身好功夫。全寨几千人马,分别驻扎在五个小岛上,每寨都是工事坚固,密布机关暗哨。岛与岛之间的芦苇荡,藏有大量船只,喽兵们白日里就在湖里打鱼。
吴三省、吴小梅、王玺三人登上一处石崖,看见寨门,上写“中寨”二字。到门口,便听上面有人问,哪里来的?不回答就放箭了。吴三省招手道,别,别,我们是来见大王的。问话的是两个喽兵,手上各拿着一把弓。他们听说是见王忠,就把寨门打开,带三人入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