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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四更时分，崇祯皇帝醒了。
他是让一个梦惊醒的。自崇祯十二年（1639）年起，他经常做梦，梦见有一个人，在他右手上，写了一个字——有。梦做得多了，他有些惊惧，曾请朝中文武大臣一起解梦。大臣们都说，恭喜皇上，您总梦见一个有字，说明大明江山有救、有希望，反贼的造反，鞑子的骚扰，是暂时的。崇祯自然心花怒放。
然而，有一个人却大惊失色。他叫王承恩，崇祯皇帝的贴身太监。王承恩忧虑地对皇上说，万岁爷，这个梦不吉利，说明大明朝气数将至，亡国不远！崇祯皇帝大怒，胡说！你再胡说我杀了你！？王承恩吓得不敢言语。不过，从此崇祯皇帝只要一做这个梦，就有种惊悸感。
如今，他又做了这个梦，而且最近几天，老是重复在做，他感到一种莫明的恐惧。醒来，大汗淋漓。
一双温柔的小手伸过来，抚摸他的额头，说，皇上，您是不是又做那个梦了？
问话的女子坦胸露乳，躺在他的左边。她叫田贵妃，陕西人，其父田弘遇，为人豪爽，行侠仗义，官至左都督。田贵妃长得纤细娇妍，风华绝代，国色天香，但性格内向，不苟言笑。朱由检做信王时，她便嫁进王府，崇祯元年（1628）封理妃，后进封皇贵妃。朱由检当了皇帝，并不迷恋女色，他的妃子数量是明朝皇帝中最少的。除了周皇后，田贵妃是他最宠爱的一个。田贵妃多才多艺，琴棋书画笛，刺绣烹饪，无一不精，还善骑马射箭。更让崇祯皇帝痴迷的是，田贵妃身有清香，是他困倦烦恼时最好的安神港湾。崇祯皇帝曾想立她为皇后，但遭到张太后与刘太妃的反对，固守礼法的崇祯皇帝只好退而求其次，将东六宫改名为承乾宫，以表示田贵妃在他心目中的特殊地位。
善解人意的田贵妃为崇祯皇帝擦净身上的虚汗，柔声说，皇上，时辰还早，您再躺一会吧。
崇祯皇帝把头靠在爱妃温柔的怀里，心有余悸地说，朕哪睡得下，这个梦折磨朕四年了啊。大明江山，二百多年，难道真的要毁在朕的手上不成？
田贵妃安慰道，皇上莫听王承恩的胡言乱语，皇上这样勤政，这样节俭，大明江山会万万年的！
田贵妃说的倒是实话。崇祯皇帝并非一个温和的人，性情急躁，却很勤政很节俭。勤政，他每天白天上朝，晚上加班，要干七八个时辰，累得半死不活，第二天接着干，每日只有两三个时辰睡觉时间。节俭，他身上穿的是打补丁的破衣服，这补丁还不用花钱，是田贵妃免费帮他打的。
当然，田贵妃又说了一句不实的话，那就是大明江山不可能万万年，也不会万万年，三百年都到不了。为啥？还是崇祯皇帝说对了：大明江山，气数将至。他不止一次跟文武百官谈到命数，气数，经常在大臣面前哀叹：“大明天下，奈何之于朕手！”
世上有两种人最痛苦，第一种是身居高位者，第二种是身居底层者。第一种人不多，第二种人太多。第一种人叫崇祯，第二种人叫穷人。而相对幸福的，是中间那拔人，可以不用忧天下，不用愁吃穿，甚至欺上瞒下都是一种快乐。
只有崇祯皇帝犯傻，明知气数将近，依旧尽心尽力，没日没夜，勤勤恳恳，任劳任怨，不到长城心不死，撞了南墙不回头，拼命保护祖宗的基业。
这一点，他确实了不起。可惜，他心底残存的一丝幻想，只能是天上的彩虹。天光熹微，崇祯皇帝决定提前早朝，龙床已不是温柔乡，是梦场。与其受折磨，不如多干点活。
大臣们起得还早，在朝房恭候多时。
内宦张殷手执黄旗，站在皇上一侧，面朝文武百官炫耀他的鸭公声，百官听好了，有事速奏，无事退朝！
崇祯皇帝发现，今早氛围与与往日大不相同。往日，文武百官是面带微笑，甚至交头接耳，今日却是满面愁容，神情木然。他心底有种不祥预感。
兵部尚书张缙彦扑通跪在地上，奏道，皇上，李自成在西安集结所有反贼，准备向京城进发，张献忠攻占武昌后，又进军湖南，湖南大部分州县让流贼攻占，长沙守将洪希贵带桂王、惠王、吉王南逃，尹先民、何一德率众降贼。
崇祯皇帝木然地问，还有吗？
张缙彦又奏，声音愈发低沉，皇上，日前，平贼将军左良玉已率部收复了武昌、汉阳、黄石三府。不过，……
崇祯皇帝心头一紧，不过什么？
张缙彦硬着头皮说道，不过，昨日微臣接江西总兵府急报，流贼与江西袁州乱党勾结，萍乡、吉安、吉水、永新、安福、太和、峡江、万载等州县先后落入贼手。
崇祯皇帝额头惊出丝丝汗珠，又急急问，还有呢？
张缙彦又说，皇上，臣闻张献忠义子张可望率部攻克常德府，把杨嗣昌的老家端了，诛尽九族，田产尽收，还没收了荣王的田产。
崇祯皇帝双眼微闭，心想，完了。他靠在龙椅上，有气无力地问，左良玉、陈洪范呢？
张缙彦如实回答，左良玉收复武昌后，居功自傲，在武昌烧杀抢淫，惹得民怨四起。
崇祯皇帝两眼圆睁，火冒三丈，大胆左良玉，朕的江山支离破碎，民心向背，他居然火上添油，朕下旨，拿他下狱！
襄城伯李国祯大叫，皇上，万万不可！左良玉虽然骄横，目中无人，但他收复武昌，也算是大功一件。况且如今我大明可用精兵，除了辽东，就是左家军啊。皇上与其问责左良玉，不如要他发兵，收取江西、湖南失地，将功折罪！
崇祯皇帝已是六神无主，他用求助的眼光扫视文武百官，各位爱卿，对左良玉之事有何异议？
文武百官们交头接耳起来。有的说左良玉太狂了，不修理下对不起列祖列宗。有的说国难当头，斩大将是犯大忌。当年若不是误中清人奸计，错杀了袁崇焕，不会招致今日清军有恃无恐，屡犯我大明。有的说，左帅虽然收复了武昌地区，但却是反贼杀掠搜劫之余，留下的空城，并不是他的功劳。有的说，左良玉不但不能斩，还要多发点兵饷给他，激励他收复失地。
文武百官议论纷纷时，崇祯皇帝想起了孙传庭。
七年前，高迎祥率贼兵，在陕西横冲直撞，明军久剿不尽。崇祯皇帝拿出十六万两银子去招降，高迎祥拿了银子又反了。崇祯皇帝对陕西绝望之际，孙传庭率两万兵力，在靠近西安的子午谷，将高迎祥的六万人马全歼。高迎祥押送到京城后被处死的那一刻，崇祯皇帝开始相信自己能够力挽狂澜。当前不久传来孙传庭的秦兵让大顺军全歼时，崇祯皇帝不相信，不是不信，是不敢信。要知道最近七年，孙传庭的部队不管是在北方抵抗清军，还是围剿反贼，莫不是百战百胜，威震中原。直到李自成进了西安城，崇祯皇帝开始相信了，相信大明气数将尽。
真是彼一时，彼一时啊。
不过，崇祯皇帝仍心存侥幸，希望左良玉会是七年前的孙传庭。于是，他对文武百官说，你们别吵了，朕现在就下旨，着令左良玉速派兵收取江西和湖南，三个月内不收复，要他提人头见朕！
崇祯皇帝说这话时，心中凄凉一片。人最大的悲哀，是明知结局无法改变，却依然心存侥幸，做着徒劳无益的挣扎。崇祯皇帝心底很清楚，硬撑下去，最终只有一个结局：撑死。
张殷递上一张黄裱纸，上面写满密密麻麻的字。崇祯皇帝问，这是什么？张殷说，陕西官军缴获的反贼檄文。
崇祯皇帝拿过来一看，原来是李自成离开西安、杀向北京的檄文。文告内，有八个字：嗟尔明朝，气数已尽。
这八个字，宛如八条鞭子，不，八个铁拳，抽打着崇祯皇帝的心，他紧绷了十六年的神经，终于崩溃了，忍不住泪水横流。他对文武百官说，朕登基十六年，饱经忧患，国家事多，灾荒多，没有粮食，竟然人吃人，流寇四起，这都是我的失德所致啊，都是诸臣误我，你们文臣人人可杀！
文武百官闻听此言，个个惊出一身冷汗，都伏地涕泪，皇上，这不是您的错，是气数的错，气数的错。
崇祯皇帝见所有人众口一词，他不得不承认，这是气数，那个梦预示的气数。可他又多么不甘心啊。就算是气数，人力可以补救，这么多年了，补救的效果何在？连孙传庭都给李自成打败了，光靠一个左良玉，能留住大明这最后一口气吗？不行，朕绝不能放弃，绝不会放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