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一年(1638)正月,襄阳府,巡抚衙门。
湖广巡抚徐一范早早站在府邸大门外迎客。很快,便见左良玉和陈洪范骑马并辔而来。到了上马石前下马,都是春风满面。徐一范拱手道,欢迎二位将军光临寒舍。
左良玉笑道,巡抚大人捎口信请我们来,有啥子喜事?
徐一范恭恭敬敬陪在左良玉右侧,边走边答,哪有啥喜事啰,这两天,我让一件案子弄得焦头烂额。
很快到了徐府的会客厅,几个人坐定,有丫环端出香喷喷的普洱茶来。徐一范说,这可是云南普洱茶中的极品呐。
徐一范年近五旬了,面目清瘦、高颧骨,不苟言笑。他早先是在京城刑部担任四品郎中职务,为人耿直、狷介,办案铁面无私,受到崇祯皇帝的赏识,提拔为巡抚。
陈洪范也是从二品,与徐一范平级,两人说话也就少了些规矩。他打趣,巡抚大人请我俩来,不只是喝茶的吧?
徐一范听了陈洪范的话,表情有些不自然,嘿嘿笑着,只说两位将军慢品茶。
左良玉一看就明白,徐一范巡抚大人遇到难题了,只得求助于他。左良玉未免自得起来,心想你们文官再得势,不照样得依靠我们武将。在湖广这块地盘,少了我左良玉,能行吗?
果然,品了三道普洱茶后,徐一范开口了。左将军,实不相瞒,今日请你过来,是我遇到了一件难事,仰仗将军体谅体谅。
左良玉眯着眼,把茶杯一放,说,我就知道你徐一范有事相求,啥子事,只要我左某能办到的,一定相帮。
徐一范有些犹豫,露出为难神色。
左良玉急了,催促道,快说啊。
徐一范这才说出了事情原委。
原来,他三日前接到一起情杀案。襄阳县一民女与他人在家通奸,被亲夫撞见。亲夫一气之下,扭送奸夫淫妇到县衙。奸夫大怒,把亲夫当场割了脑袋,扬长而去。亲夫的父母把淫女捉拿到县衙,要她交出奸夫是谁,打死不从。知县大人无奈,就移交到府衙。到了知府,持水火棍的黑红帽子衙役出庭,打得女犯人披头散发,鬼哭狼嚎,还是不招。知府大人犯难了,昨日只好请他出面。哪知一查,还真是道难题。
左良玉听了,打断徐一范的话,什么难题能难住你个黑脸包公了?给女犯人木驴侍候就是!
陈洪范附和,是啊,只要木驴侍候,不怕女犯人不招。
所谓木驴,是明朝对女人最残酷的刑具,乃一个像鞍子样的东西,刻成驴状,驴背上竖一根半尺长的锥状物,上刑时剥光女犯人衣裤,架上去,让突出在驴背上的木橛子插入女人阴道,再拉出去游街示众。
徐一范说,最后是用木驴侍候了。女犯人一看推到跟前的木驴,吓得魂飞魂散,连连叩头求饶,全招了。
左良玉不耐烦道,既然全招了,把那奸夫抓回来,打入死牢,秋后问斩就是。
徐一范迟疑道,这个,这个,难呐。
左良玉见他如此优柔寡断,早已失去耐心,讥笑道,徐大人,记得满朝文武都夸你是大明包公,如今依老夫看来,也不过狗熊罢了,遇到一个奸夫就如此胆怯!
徐一范打了个激灵,起身道,左将军,实不相瞒,这奸夫不是别人,是贵公子啊。
啥?!你说是梦庚?!左良玉惊得跳起来,盯着徐一范的脸。徐大人,你没弄错吧?
话已挑明,徐一范就没了顾忌。他据实回答,千真万确,是左梦庚所为。据女犯人招供,贵公子与她通奸有半年之久了,每次进城,在她家鬼混。
胡说!左良玉简直就不相信。儿子左梦庚只有十八岁,尚未婚配,虽说常在外沾花惹草,但沾的都是黄花闺女,哪会偷一个少妇的道理?
陈洪范倒是有些信。左梦庚是个花花公子,在襄阳城,被他玩弄的良家女子不计其数,受害人家是敢怒不敢言,背地里都喊他“小高俅”。陈洪范便问徐大人录口供了吗?
徐一范说,佥事把口供录下了,还去营房传讯了公子,公子也承认杀人了,还大言不惭,声称那人坏了他的好事,死了活该。徐一范也不好捕人,只有请示将军怎么办?
左良玉一听,火了。这事还用得着请示,明明是那女的勾引我儿未得逞,啜使她丈夫报复未果,自己送掉性命的!
徐一范没想到左良玉会颠倒黑白,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便硬着头皮申辩,左帅,口供上的事实不是这样哪。
左良玉奸笑,徐大人,你是聪明人,就不会把那些口供烧了?
这……徐一范愈发为难。他没想到左良玉为包庇儿子,居然把国法当儿戏。
左良玉见徐一范脑子还不开窍,继续点拨,徐大人,我知道这事让你为难了,事成之后,我请你进襄阳城最好的馆子。还有,你把那女的也放了,告诉她,再告状,灭她全家!
言毕,左良玉起身,把杯盏一摔,头也不回,扬长而去。
徐一范呆若木鸡,站在屋子中央,一动不动。
陈洪范起身,想安慰徐一范,欲言又止,只好摇头叹气,拍拍他的瘦削的肩,也走了。
良久,徐一范缓过神,看着地面破碎的杯盏,唤下人进屋收拾。他觉得好无奈。法律再大,在权力面前也是渺小的,苍白无力的,乃执法者的最大悲哀。徐一范从知县干起,到知州、知府,再到刑部官员,再到地方巡抚,二十多年来遇到的棘手案子还少吗?想当年天启朝时,不管什么人犯到他手里,求情、送礼,拿上司压,都没用,连刑部的人都对他敬而远之。正因为他办案不通人情,铁面无私,得罪了很多权贵。
其实,徐一范找左良玉商量前就猜出七八分了,左良玉不可能大义灭亲的。这人历来目中无人,尤其是南阳一战大败张献忠后,更是居功自傲,骄横跋扈,朝廷也是无可奈何。熊文灿对左良玉是极力拉拢,明知这对父子欺男霸女,蹂躏地方,也是睁只眼闭只眼。熊文灿都不敢对左良玉怎么样,何况他这个没多大实权的一省巡抚?
罢罢罢,我还是请示熊大人,调离襄阳吧。主意打定,徐一范直奔熊文灿的府院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