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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外城，火炮齐发，震耳欲聋。
辰时，大顺军开始攻城了，朱由检的拖延不决，超过了农民的忍耐程度。大顺军架起早已准备好的云梯，呐喊声中蜂拥而上，前排是几队架云梯的，后排则是携盾持刀的攻击队，前排倒下，后排跟上，连续冲锋。
午时，西直门、平则门、德胜门，相继失守，太监曹化淳开彰义门投降。
到申时，外城被全部攻占。
这一切，站在紫禁城的最高处的崇祯皇帝，看得清清楚楚。但他看不到任何前来勤王的援军，心存的一点点侥幸，泡沫般没了。欲战不能，欲和不愿，唯有坐待死亡。
在明朝的皇帝里，崇祯皇帝算是运气最差的。本来皇帝之位轮不到他坐。他的老爹泰昌皇帝朱常洛还没当一年，准确地说只当了一个月，就因误泻药吃丸，驾鹤西去。他哥哥朱由校当了皇帝。朱由校在任七年，心思全在玩乐上，养鸟养猫，泥匠木匠，酒色女色，不理政事，让魏忠贤趁机弄权，把个国家搞得乌烟瘴气。后来，朱由校误吃毒药暴死在床上。国不可一日无主，朱由检就捡了个皇帝当，也捡了副烂摊子。前几任皇帝年年用兵，打海盗，打倭寇，打缅甸，打女真，轮到朱由检时，更是内忧外患，先是超级大旱灾，又是超级大瘟疫，后来又发生北京超级大爆炸，接着便是义军烽烟四起。朱由检何曾不想重振大明雄风。然而，他运气实在是太差，什么坏事都让他碰上了，注定是个悲剧人物。
崇祯皇帝回到乾清宫。吩咐王承恩暂到司礼监值房休息，等候呼唤。他得抓紧安排好后事，让自己走得无牵无挂。走进乾清门，一个太监依照平日规矩，高声传呼，圣驾回宫！许多太监跪到南路旁边接驾。乾清宫的一角，一群提心吊胆等候消息的宫女，慌忙从黑影中奔出，跪在丹墀边。
崇祯皇帝进入宫中，令人把太子、永王、定王叫来，全部换上便服，送到皇亲们家去。他对三个儿子说，朕经营天下十七年，敬天法祖，勤勉敬业，不迷酒色，不无失德，并非亡国之君。都是朝中诸臣误我，误国，招致今日之祸。儿呀！你们倘若不死，长大之后，要恢复祖宗江山，为你们的父母报仇！
送走太子，崇祯皇帝来到后宫。周皇后正焦急等着他的归来，身后站着他最心爱的女人田贵妃，旁边还有袁贵妃等几个妃子。他叹口气，对周皇后说了一句话，大势去矣，安排后事吧！周皇后和田贵妃泪如雨下，一转身，悬梁自尽。袁贵妃自尽未果，崇祯皇帝挥刀砍去，袁贵妃痛苦地挣扎一阵，总算死去。
崇祯皇帝完全失去了理智，像头绝望的狮子，又疯狂砍伤几个平时宠爱的嫔妃。可是，当他的长剑砍向乐安公主朱微娖时，有点心软。他对最喜爱的女儿大喝一声：“为何生我家？”挥剑砍过去，连砍了两剑都砍偏，只砍掉一条胳膊，乐安公主晕死过去。吓得小女儿昭仁公主惊恐之极。崇祯皇帝狠狠心，一剑把小女儿也砍死。
杀完至亲，崇祯皇帝从容回到自己的寝宫，拿起笔墨，写下最后一道谕旨，叫人送到内阁发给成国公朱纯臣，命他总督内外诸军，且托以东宫。随后，着便装，手持三眼枪，叫上王承恩，带着数十名太监，骑马跑到朝阳门，发现城楼上悬挂起三盏白灯笼。这是有情况紧急的信号。崇祯皇帝还不死心，又到北边的安定门，但城门怎么都打不开，只好又回到宏德殿。
崇祯皇帝往正中向南的椅子上坐下，将挂在腰间的宝剑取下，铿然一声，放到桌上，命宫女斟酒。宫女拿起嵌金丝双龙银壶，替他斟满金杯。又要太监从偏殿的暖阁中搬出把椅子，找来一只宫中常用的粉彩草虫瓷酒杯。
崇祯皇帝望了望王承恩，要他在对面坐下。王承恩惶恐道，奴婢不敢！祖宗定制，内臣不管在宫中有何职位，永远是皇上的家奴，断无赐坐之理！崇祯皇帝说，时间不多了，朕命你坐下，此系殊恩，酬你的忠心。王承恩惶恐地伏地叩头谢恩，只肯站着。崇祯皇帝不再坚持，要宫女为王承恩也倒一杯。
几杯下肚，崇祯皇帝沉默不语，面露苦笑，以目示意宫女再替他斟满金杯。宫女知道他平日很少饮酒，怕他喝醉，斟满金杯后小声说道，皇上，反贼已进城，请少饮一杯，免得误了大事。崇祯皇帝到了此时，神色镇静，神情从容。一个人一旦万念俱灰，掉入绝望深渊，心态反而呈现一种超然的洒脱。对崇祯皇帝来说，此刻死亡临头，事成定局，他既不怕死，也没有愁了，所有的只是无穷的亡国遗恨。
王承恩催促说，皇上，奴婢估计，反贼正在向紫禁城奔来，大庖厨院中堆有许多干柴，该下旨火烧三大殿了，再不下旨就来不及了！崇祯皇帝还要喝酒，他说，北京城这么大，大顺军没这样快就进宫。
只有宫女知道皇上无意焚毁宫殿。她看见皇上衣襟里边藏有遗诏。虽然她看不见遗诏内容，但她明白皇上要穿着衣服自尽，断不会举火自焚。至于是吞金？服毒？自缢？自刎？还是投水？她不清楚。
玄武门已打五更了，崇祯皇帝突然起身，对王承恩说了句：“出玄武门！”又对乾清宫的掌事太监吴祥说，你们赶快逃生吧，不需要伺候了。
崇祯皇帝和王承恩手拉手，走出乾清门。吴祥率宫中全体太监和宫女，目送皇上而去。外面天已麻麻亮，永巷的两边都是很高的红墙，隔红墙尽是宫殿，加上天色阴沉，宫中夜色仍然很浓。崇祯皇帝的影子很快消失在永巷的阴影中。平日皇上晚间出乾清宫，总是乘步辇，华贵灯笼成阵，太监宫女簇拥而行。如今头回看见皇上落魄出宫，许多宫女和太监都哭了。
天色更亮了。玄武门城楼上，报晓的鼓声停止，内城各门大开。大顺军开始从不同的地方整队入城。崇祯皇帝经过御花园时，一只黑色大鸟从古柏树上扑噜噜惊起，飞出紫禁城外。守玄武门的太监四散而去，只剩下两个人了。他们看见皇上，赶快将门打开，跪在路边，低头不敢仰视。
崇祯皇帝和王承恩出玄武门，到北上门，过石桥，越过一条冷清的大路，便来到煤山。林木葱茏，一只梅花鹿从草中惊起，窜人密林。许多白鹤，刚从黎明的残梦中醒来，在松柏枝头乍然睁眼，看见两个散发死亡气息的人上来，感到吃惊，片刻犹豫，展翅起飞，长空中传来几声悲鸣。
愁云暗淡，微雨飘零，天色迟迟不肯大亮。凉风忽起，松涛汹涌。慌乱中，崇祯皇帝右脚被石头绊了一下，幸好抓住了在前边带路的王承恩，没有跌倒。他的头发更散乱了。继续往上爬，他感到脚底疼痛，才明白临时换的一只旧靴子丢失了。
煤山有五峰，峰各有亭。两人来到中间主峰，是煤山的最高处，也是全北京城的最高处。站在山顶的寿皇亭，崇祯皇帝放眼望去，偌大一个北京城火光冲天，杀声不断。而东方，刚刚露出一抹晨曦，环顾四周，紫禁城中的各处宫殿，真可谓琼楼玉宇，人间再无二处，从今日以后，再也不属于他的了。
忽然，崇文门内偏东的地方，冒出了火光。他浑身一震，从喉咙里“啊”了一声，定睛向火光望去。片刻之间，离那火光不远地方又冒出一股火光。那烈火焚烧的，正是新乐侯府和巩驸马府。两处火光迅速变成烈焰腾腾，照得东南方一大片云天通红。他深感愧对祖宗，一阵心如刀割，流出两行眼泪。唉，朕无力治理江山，徒苦了满城百姓！
他撞到一棵树，是棵海棠树。曾经有好多回，他和心爱的田妃子嬉戏在海棠树下，而今，哪些欢笑和柔情哪里去了？只有树的周围，几尺以外，许多杂树依旧，去年的枯草混杂着今春的新草，开始发芽，开始变绿。即使是皇家的草木，也不管国家兴亡，不顾人间沧桑啊。崇祯皇帝隐约听见，有两个声音在狠狠地骂他，你去死吧，混蛋皇帝。是李自成和张献忠的声音。他瞬间觉得解脱了，就躺在这棵树下，好好休息吧。他的田爱妃正在等待他呢？
崇祯皇帝手扶树身，登上了垫脚的砖堆。他拉一拉横枝上的杏黄丝绦，觉得很牢，正要上吊。
王承恩叫道，皇上，等等，让奴婢为皇上整理一下头发！
崇祯皇帝苦笑，算了，让头发在面上吧，朕正好没有面目去见列祖列宗。说完，他索性使更多的长发披散脸上，随即将头插进丝综环中，双脚用力蹬倒砖堆，抓着丝绦的双手松开，落了下来，悬挂着的身体猛一晃动，再也不动了。
一封遗书抖落于地。王承恩忍不住捡起一看，上写两字。一行写着：朕死无面目见祖宗于地下，去朕冠冕，以发覆面，任贼分裂朕尸，勿伤百姓一人。另一行是：百官俱赴东宫行在。
王承恩老泪横流，他对着皇上死尸跪下去，叩了三个响头，又面朝东方，给他的母亲叩了三个头，然后起身，在旁边不远的小槐树枝上，自缢而尽。
这一天，是崇祯十七年（1644），三月十九日。紫禁城迎来了新的黎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