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镇一仗后,湖西大平原腥风血雨的大抗战,一时间风平浪静了。
乘这机会,八路军帮着群众盖房子,修家园,弥补损失。
鬼子强拆房子盖炮楼,要的是土坯和木料,地基没拆除,这会儿,宗志成带着民兵在清根基。
他们要加劲和加紧,说不定得信儿的那几户村民,正拉着要饭棍往家里赶哩,等他们到家,就能直接住进去自己的新家了。
宗志成和民兵埋头清着根基,拆着拆着,奇怪发生了。
他们隐隐约约听到婴儿般的哭啼。
那哭啼,近前,遥远,像随风飘洒的细雨。
他们面面相觑,鬼子被牢牢地封在了据点里,没出来造孽,村里街外挺平静的,怎么有这般弃婴的凄惨哭声?
停下手里的活,埋下头,仔细地听。
那哭,又不像婴儿了,倒像是一个受气小媳妇的悲戚,躲在墙角里,幽怨,彷徨,无助,哀怜。
宗志成抬头看四周,周围没多少遮挡,一片空旷。
这大白天的,一眼望透的微山湖,哪有什么女人、小媳妇的能躲藏?
但那悲声,若即若离,飘飘渺渺,时隐时现,断断续续。
宗志成纳闷了,他也难判出,这样蹊跷的哭声是从哪里来,是什么人哭。转脸看见,民兵早放下手里的活,脸色蜡黄,浑身筛糠。显然是吓的,宗志成忙问怎么的一回儿事。
民兵甲颤颤怯怯地说,怕是大白天的见到鬼了,女鬼就是这样的哭。别人全印证,说是下过雨后,或者天擦黑,或者天要亮的时候,乱坟岗子里就是这样的哭泣声。
女鬼,冤死的女鬼,吊死的女鬼,都是这样的音。
女鬼都是用这样的音儿勾人的,谁要是好奇,找发音的地儿,那就接近了女鬼,女鬼就会扑人,扑到谁身上谁就死女鬼就活,活了的女鬼,就成了这个人的人,借这个人嘴,说自己冤,报自己仇,干以前事。
这叫鬼附身。要在参军前,宗志成一定信。现在,他是公安处侦查科长了,当然不信。
但是,到底的咋回事儿?
这样令人毛骨悚然的哭,一定要找出来,不然,很快就刮遍全湖西,又不知道会出多少幺蛾子。
宗志成没理会民兵蜡黄的脸色,俯下身子,继续拆地基,细心找声源。
那哭声,又变了,变成了小山羊,饿了的时候,找妈妈时候的撒娇音儿。
“嗵嗵嗵!”一阵跑步声传来,宗志成抬头看,那几个民兵已经慌张着跑远处了。
一会功夫的三变音,看来这女鬼不是女鬼了,是千年的妖精,蛇精,或者狐狸精。
听着这音儿,宗志成心里也打了鼓,两腿暗里打了颤。
这到底是啥声音?
宗志成也想跑。但他是八路军,八路军不信邪,不怕恶,他要这么一跑,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只能硬着头皮找哭源。
渐渐地,宗志成判断出,这音儿,发自地基的下面。
莫不是这房子确实是凶宅?
盖房子的时候,主家压了人家的坟,坟里的后人没地方去烧纸,断了坟下的纸钱,女鬼在阴间里没钱花,窘急了的哭?或者,这房子本身,就有一桩凶杀案,把个女的杀了,埋在屋底下,女鬼的冤情不得伸展,着急委屈的躲着哭。
宗志成胡思乱想的干着活,两手禁不住哆嗦起来,汗珠子顺着脸颊往下滚。脑子里浮现出他小时候,奶奶坐在床边上哄他睡,豆油灯下讲小鬼扛着猪扒子,无常牵着长舌头的走......想着想着宗志成真害怕了,觉得地下的冷风像老鼠,嗖嗖地往裤腿里钻。幻觉越发清晰,就在他将要揭开手下一块坯的时候,一股妖风猛吹来,接着一阵腥甜,一个黑鬼,拉着长长的舌头,瞪着通红的眼睛,大张着嘴,披散着头发,向他扑上,锋利的牙齿一下子切断他的喉咙,他的血一下子喷到冤死鬼身上,冤死鬼得到鲜血,吸到阳气,转化到人身,站起嘿嘿大笑着,发出异样的怪叫,扑上别的人。
但是,一块坯下面,还是一块坯,还是啥没有。
没有,比有,更害怕。
但是,害怕归害怕,拆除地基的活,还是不能断。
一块坯起出来,地基里没有啥。又一块坯起出来,地基里还是啥没有。
但是,那哭泣声,仍然没有停。
不光没有停,又变调了,那哭声,像秋末,冬临,野外,漆黑的深夜,遍是鬼火的乱坟岗子前,吹起小风,下起小雨,沙沙沙,那种吓尿裤子的声音。
宗志成大滴的汗珠挂满脸,后脊梁透心的凉。底下强烈的尿感,耳朵也“嗡嗡嗡”越发的响。
就在他就要扔下将要揭开的土坯,转身要逃的时候,奇迹,出现了。
土坯的下层,又一块土坯对外的那面,有块朝外的小缺口。缺口里刚好、满满,趴着一个绿绿的蛤蟆。绿蛤蟆发出如泣的音儿,两只鼓鼓的眼珠,瞪瞪地看着他。
显然,绿蛤蟆,从小就生活在这个缺口里,身子大了,爬不出去了,就满满地占了这个土坯的缺口。
绿蛤蟆身子舒展了,咕咕地欢快、惬叫着。
宗志成大吁了一口气,蹲下身子察看着。
湖边长大的他知道,蛤蟆长期不见太阳,身子就是这绿色,他在意的是蛤蟆为什么会发出那样的声。
宗志成当然捻熟蛤蟆叫,甚至凭叫声,能知道蛤蟆是遇上了蛇,还是遇上了狗。但这瘆人的声还是头次听。
他细细查勘这个绿蛤蟆,与别的蛤蟆到底有什么不同。
蛤蟆从囚笼般的缺口里跳上土坯,舒展着四肢,鼓起圆圆的腮,发出咕咕的声。这叫声,与别的蛤蟆,没有啥区别。
要是别人,就会顺手一扔,继续干活,或着一脚踩死,对它吓人的怪叫声泄恨。
缜密、多思的宗志成,抓起来那绿蛤蟆,仔细观察着,研究着。他知道,这蛤蟆一定有它怪叫的道理。
终于看出了问题,蛤蟆的屁股眼微微发肿,发红。
宗志成越发仔细了,手攥着绿蛤蟆,蹲在土坯上,慢慢、仔细研究这块土坯。
宗志成对土坯很熟悉,他断出,这些土坯是一个人打出的,一样的泥土,一样的麦草,一样晾干的时间,不稀奇。
宗志成蹲在土坯上,仔细看那缺口。
土坯的缺口,让蛤蟆摩擦得发亮、发黑。
缺口没什么问题。
宗志成到底是宗志成,并没站起身子一走了之,而是屏住呼吸,更细搜寻,企图发现一丝蛛迹。
鸭蛋大小的缺口,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的滑溜,没任何可怀疑的地方。
宗志成当然不会放弃,顺着缺口往外找。
缺口,被一支花椒枝硬硬的横着抵住。
宗志成把蛤蟆照原样放坑里,猛发现,花椒枝正好抵住蛤蟆的屁股眼,蛤蟆一动,就摩擦花椒枝,一摩擦,蛤蟆就发出那样的怪叫。
宗志成翻来覆去实验。
他终于笑了,终于找到蛤蟆怪叫的结症了。
躲在远处的民兵,慢慢、小心蹲在宗志成身边,也一同细细地看蛤蟆。
宗志成喃喃:“你们说,花椒枝子这么一摩擦,蛤蟆为嘛就这样怪叫呢?”
民兵正为刚才的怯懦而羞愧,见宗志成这么问,就当做台阶,争前恐后的下。
民兵甲抢先答:“蛤蟆的屁股,肉嫩,花椒枝子这么一摩擦,就发痒,一发痒,就会怪叫呗,咱要是被马蜂蛰了,不也痛得变了音的哭叫的吗?”
民兵乙硬抬杠,“不对,是花椒发麻,把蛤蟆麻的才这样怪叫。”
民兵甲把花椒枝放嘴里,两牙一磕,果然发麻,连忙吐出来:“乖乖,还真发麻的,蛤蟆怪叫,就是麻了腚眼。”
“哈哈哈!”众人忽然大笑着一致指他的嘴。
村民乙马上抓住话茬,向四周挤眉弄眼嘻笑:“就是,您嘴里都尝出了麻,蛤蟆的腚眼里当然也发麻喽。”
“哈哈哈!”一干人全跟着更大笑起了。
甲一下子醒悟,就扑上去打乙,大家笑成一团。
宗志成没有笑,手攥着蛤蟆,看着花椒枝愣神。
民兵乙正躲避,见宗志成这神色,知道他在想什么,连忙挤下眼,示意大家别出声,免得打搅了他的思路。
宗志成喃喃:“这个蛤蟆,这样子的怪叫,能把咱吓成这样,咱还是大白天,还是有准备,要是深夜里,要是没准备,要是睡着觉,冷不丁地,蛤蟆这么一叫,吓人不?”
民兵甲马上接过话:“别说大晚上,别说睡着觉,就是睁着眼,猛听到这样的蛤蟆叫,还不吓得屙绿屎?这才一个蛤蟆,就把咱这些大老爷们吓成这样,要是一群,一大群,都这么叫,那还不是下地狱?吇吇。”
宗志成眼睛猛一亮:“咱就让蛤蟆这样叫着吓鬼子,鬼子本來就迷信,还不吓得屙绿屎?还不怕咱怕到祖坟里?”
大家忽地站起來,个个跳喊:“行,咱今夜就办,明天,他娘的鬼子还不筛糠,全不成草鸡?”
“想当年,赤壁之战,诸葛亮能用稻草人唬來曹操的穿天箭,咱湖西的蛤蟆,一定比过稻草人。”
“就是,咱湖西就是蛤蟆多,不出一个时辰,光我,就能抓它俩麻袋。”
叫得最欢实的民兵甲却突然蔫巴,“好是好,只是,怎么能让蛤蟆都这么叫?”
民兵乙也颓势,“是呀,咱总不能拿着花椒枝子,在蛤蟆的腚后头磨着走吧?”
村民丙跟着磨叽了,“就是,就是能拿着花椒枝子磨蛤蟆的腚,咱也进得去鬼子的据点呀。”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刚才欢快的气氛,全沒了。
宗志成盯着村民甲的嘴巴子,噗嗤一笑,沒言语。
大家也跟着宗志成把眼珠集中在甲的嘴巴上。
民兵甲慌了,连忙捂嘴。他以为刚才尝花椒,一定有什么不好看的东西挂嘴上。
乙领悟了,呵呵笑着上前,拿开他捂嘴的手,“咱宗科长,找着怎么让蛤蟆到据点叫的法子了。”
甲还是沒明白,白瞪着眼皮子,就是不开窍。
乙笑着倒包袱底,“咱宗科长的意思,把花椒粒,塞进蛤蟆的腚眼里,然后……啊,哈哈。”自个笑得前仰后合。
民兵甲一下子明白了,喜出望外,“这个法子好,把花椒,塞进蛤蟆的腚眼里,然后,后半夜,鸡不叫狗不咬,草袋子装上蛤蟆,扔过壕沟,蛤蟆就会怪叫着满据点里爬,哈哈,那据点,那就是乱坟岗子喽,哈哈。”
乙一卷袖子,干脆利索,“宗科长,你说法子,咱今儿夜里,就摸鬼子。”
宗志成指着甲笑呵呵:“还说什么法子呀,就按他说的,办!咱现在就兵分两路,抓蛤蟆,摘花椒粒子,先找个地方实验,等周全了,找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干。”
众人倏地站起来,一迭声的喊:“干,干,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