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瓜棚子里，偷偷来的生产队长，紧一紧蓝棉袄上的扎腰带，拢着袖子俯下身再劝，“哥，你这样儿，俺看着......难受，要走，就麻利儿走吧，早走早托生，来世，转个好人家，多享几天福。”
他队长的官，是他爹他爷爷打鬼子打老蒋的功劳换来的，他爹他爷爷都是宗志成的兵，他应该感谢宗志成，所以，他敢偷偷地来这冰窖一样的瓜棚子。
“我……我……”宗志成竭力挣扎着撑开眼，抬起枯枝般的右手，张开的大嘴里，艰难地喘着一个“我”。
“爹，有啥交待的就说，俺听着呢。”小新知道，这是回光返照，慌忙把头靠在宗志成的胸前，仔细听临终的遗言。
许是儿子蓬乱的头发挡住了寒风，使胸口得了温暖，宗志成话说得顺了些，“让……你队长叔……来……”
浑浊的眼睛，紧望着队长。
生产队长赶紧把脑袋压过去。
宗志成费尽了力气，“你是党员……是吧？”
生产队长的头皮一阵发紧，连连点头。
——被整成这样，到了这一步田地，咋说起这话？
“把这信……”宗志成紧咬牙关聚着劲，干枯的右手从枕下抽出一个信封，信封是用草纸糊的，凸凸凹凹的不平，显然里面的草纸低劣，但却很厚，哆哆嗦嗦地递向队长，“把这信……那把子干草……送……咳咳，送给来……找我的……李……”
小新大感意外，“爹，那不是一把夜来香干棵子？快说紧要的吧。”他眼珠子瞪得溜圆，一把夜来香棵子，算什么？
“少说话，快拿给你爹。”二十多年前国共决战，打淮海时候，队长曾跟着爷爷支过前，这生产队长官位，也是从爷爷手里接过的，内行。同时，也一下子猜到了，这十几年来，老爷们宗志成，为啥房前屋后，都种夜来香——这夜里发香味的花儿草，准藏有啥秘密。
——凭他常年的观察琢磨，宗志成绝不是“牛鬼蛇神”，身上绝对藏着天大的秘密，可穷窘成这样，能是一个啥了不得的人物？也是他多少年想破脑袋想不到猜不到的。
再说，谁来找他呢？公安？
这年头谁有功夫来钻你这四下里漏风的瓜棚子？谁敢沾你这最全样的坏分子？
宗志成一下攥紧干巴巴的夜来香棵子，“我……等不来……了……交给你……千万，你可不准扯开……看！”倏地折起身子，浑身激动的战栗，“你……向党保证，不准看！”
“我保证，不看，交给来找的人！”生产队长打起哆嗦，但明显不是冻的，特别追上一句，“交给......公安！”
宗志成紧盯着队长的眼色，终于从里面读出了放心，才算轻松地躺回枕上。
队长紧攥着信封，“哥，你还有啥心愿？”他知道，人这时候，凝聚最后的心智，最要紧的想要出心里话，是临死前的回光返照。
“我……多想过一会……敞亮日子。”
队长知道这话里一定有话音，赶紧催促，“哥，有啥交代的，说！”有点着急。
宗志成倏地睁圆眼，“我……不是逃兵……咳咳……”
“爹！你说啥？”儿子惊得一下子直起头，也更惊慌，头发丝炸起来，急嗓子大喉咙地问。
“小新，别说话！”队长急急打断小新的叫喊，探过脑袋，大声喊，“哥，信的事，我发毒誓，办妥，交给公安！哥呀，你是好人，是功臣，全村人心里都明镜，快把闷在心里的啥话，都吐出来吧，也好走得轻快。”
宗志成转过头来，眼睛四处里瞧，像是在找寻着什么，“我……我……是……是……”
“是什么？！”
“我是……哦……唉！”宗志成猛地抬头，眼睛倏地发光，但，接着的是嘴巴子狠狠地一闭，而后脸色变暗，脑袋落在枕上，一歪，吐出了阳世间的最后一口气。
就这样，他，什么也没带，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