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奇冷的晚上,特别特别的冷,老北风醉鬼样发疯,携裹着雪粒,叫嚎着撒泼鲁西南,村里外的狗,树梢上的乌鸦,全都冻麻了爪,龟缩在墙洞草窝里,哪里还伸的出头张的开嘴叫唤来?
村边棚屋里,宗志成躺在一堆烂棉絮里,头发,胡须,枯草般灰白,乱麻样堆缠着,泥墙上挂的油灯,晃着昏黄的光,照着巴掌大的脸颊。
那脸颊,简直就是一块冻烂的地瓜,胡乱地深陷出骨骼,眼角、鼻孔,还有嘴巴,粘沫蚯蚓样蠕动的流,唯一的活证,只在上气不接下气地喘。
生产队长是儿子葛小新偷偷叫来的。
生产队长管着全队人的大事和小事。
儿子小新,其实不小了,三十多岁了,仍然光棍一条,这样的坏分子的儿子,谁家愿意把闺女往火坑里推?即使闺女瘸子瞎子傻瓜子,也不愿意嫁给这样的人家的。
其实,小新长相也是很爽朗的,家庭环境也是很好的,他的母亲,那位双枪大老婆,十五年前就是公社革委会副书记了,与洋奴宗志成离婚后,把小新带到自己那一边,这样说,小新不仅不是狗崽子,还是在革委会大院里的官二代,找个媳妇,还不是满公社里随心的挑?
但是,这小子,像他爹,犟驴子一个,年龄越大,越向着他那“五毒俱全”的孬爹。
有一次,公社开大会,批斗资产阶级思想,毫无例外的又沾着沾不着,把宗志成绑到了戏台上,头戴大帽子批斗。
夜校的张老师,照例发言,发着发着,突然冒开了火,上前一脚,把跪在台沿边上的宗志成,踢倒在台子下。
这样的打骂,观众早就看木眼了,从宗志成城市里被押来村子接受改造的第一天,比墙上贴的年画还俊美的夜校张老师,像疯子一样的打他,骂他,从那天起,温柔如水的张老师,因为与反革命斗争积极而大名远扬,成了能动刀动斧最有权的保卫股长,成了远近老少尤其是老头老奶奶追逐的明星,而在远近早就闻名的宗志成,二十多年来,在张老师的批斗下,成了反动透顶。
因为宗志成的双手被绑在身子后,这个跟头,头朝下的从台子上摔下去,摔的结实,血头血脸的晕过去。
当时的小新,正站在会场边上看,一见他那倒霉的爹,这样被踢倒,血流满脸蠕动在地上,顿成了发怒的豹子,恶骂着飞上台子,上去就把张老师,拳打脚踢的揍,要不是民兵护紧了,准能吃了张老师。
小新揍不成张老师,就接着跳下台子,抱起了宗志成,把自己的褂子,撕成细条,包扎他爹的伤口,嚎哭地像嚎丧。
这样的场景,底下的人,看怪不怪,常年批斗宗志成,人们也把他早看成了戏。
他们其实并不恨宗志成,恨宗志成的就只有外来户张老师一个人,哦哦,还有整天跟着张老师跑的一群人。
宗志成打鬼子,打国民党,那样的勇猛劲,他们都见过,那样的传奇劲,他们也都听说过。
还有,这些年的宗志成,谁有个头疼脑热,就找他看病,他一副一副的草药,治好了多少人的病症,而这些,更是他们最感谢的。
他们唯一迷惑的,就是,这样的抗日功臣,打老蒋的干部,怎么成了反革命了,成了地富反坏右了?
但是,这样的迷惑,他们只能在心里,嘴巴子上可是不敢问,不敢说,否则,够他们喝一壶的。
所以,他们对小新救他爹,没什么反应,只是任他包扎。
但是,小新搅乱了批斗大会,尤其打了张老师,可是惹了大祸。
这张老师,嘴巴子里一套接一套,全公社谁也说不过她,尤其是她在群众中的影响,好多的老头老太太见了她,跪下磕头,也不知道张老师使的是啥魔法。
这样对人人都好的张老师,唯独对宗志成不好,二十多年了,见面就打,逢会就斗,咬牙切齿的恨,全公社的人都知道,她非要把他治到死。
她是公社的保卫股长,谁也不敢轻视她。就连见惯生死的宗志成,见到张老师,也不由自主的颤抖打哆嗦。
他确实被张老师打怕了,不由自主,条件反射。
见张老师被打,大会主席台上端坐着的副书记双枪大老婆,再也不能再坐下去了,敢打保卫股长,就是反革命,就要蹲监狱,她的火爆子脾气上来了,跳下戏台子,上前去,先一脚跺倒宗志成,再一个耳刮子扇在小新的脸上。
小豹子小新正心疼爹呢,自己挨当娘的耳刮子倒没什么,可见他浑身浑脸净是血的爹又挨了踢,又当众的辱,更是的暴怒,一头把他娘撞倒在地上,接着满场历数爹的功绩的暴跳、爆骂,骂得全场人个个耷拉了脑袋,没一个吭气。
其实,他们都是有良心的,只是感恩的本性,在他们内心严严深藏着,一旦暴露,可是塌天的祸事。
小新在会场上向他娘决裂了,背上昏死去了的宗志成,直接到了葛家洼大队,也从此,与爹住在了一起,成了娶不上媳妇的狗崽子了。
公社的干部,各队的干部,大都是抗战一路走来的,自然知道宗志成过去的功绩和眼下的为人,也都当见不见的、当闲事的绕开不管,一任小新照料他那冤屈、羸弱的爹。
小新的双枪大老婆的娘,早拿小新当命根子。
打过多少恶仗、死过多少次的人,有个相同的点,那就是对自己的下一代,拿着当眼珠子看,所以她也仅仅是做做表面文章的打给张老师看。
不反对的原因,在她心里还有一层,就是默许小新时时保护宗志成,别让那个仙女脸、蝎子心的张老师害死了。
宗志成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她心里明镜一样,她唯一能护他的,就是放任小新日夜保护他。
这个能把鬼子汉奸国民党追得屁不在腚的女煞星,却护不了自己的革命带路人丈夫,还要心不由衷地与他划清界限,呼喊着口号的打到他,每每见他被打,也是泪涌眼眶,滴血心底,夜深单处时,悔得摔头,哭如狼嚎。
彪悍的大婆子,对张老师也同样打怵,她想破脑瓜子的不明白,这个张老师,与宗志成,究竟有多大的仇,多大的恨。这俊美的小女老师,对谁都是极和善,笑眯眯,哄得一帮子老太太小媳妇整天围着她转,却单对宗志成,见了就撒大泼,恨不能一口嚼了他,把宗志成打的新伤压旧伤,脸肿着,腿瘸着,仍然逼着扫街。批斗早超出了革命斗争,要不是张老师怕小新的愣劲,宗志成死到连骨头都沤成泥了。
只能有一条,就是在城里,他们一定结下深仇了。
大老婆虽然把凶煞鬼子、恶鬼国军,追得屁不在腚,却对这个从城里来的张老师,没一点办法。
这小女老师不仅聪明,嘴皮子厉害,手里还有很大权,想揍谁揍谁,想斗谁斗谁,全公社的人谁见谁弯腰。
就这样,一月月,一年年,宗志成在屈辱中度过去。
张老师逼不死宗志成,就恨小新,谁家给小新提亲,一声喝喊,几十几百的老头老太太,把谁家的锅砸了。
慢慢地小新成了光棍汉子。
慢慢地,张老师又有了新办法,每到寒冷的冬天,就把宗志成撵到村子外面的瓜棚里,住进七漏眼八漏气的“四不靠”,并严令所有人都要同宗志成划清阶级界限,不准接济他,否则就是反革命,就要替他扫大街,陪他挨绑挨斗。
明摆着,她是想让老北风快快冻死这个坏分子。
这招数,小新也没办法。
宗志成的身子就这样垮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