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野的办公室,在宪兵司令部里的第二进院子里。
这司令部,原是一座清朝的园林建筑,是一个南方的盐商,看中了金城的风水,觉得这里,比南方的小桥流水敞亮,比北方的宅院府邸精巧,就建了这么一所南、北方口味兼杂的住处,算作每年往返南北的歇脚地,经年修建,规模不断扩大,也更精致,更豪华。
当年,第一任鬼子司令龟田,一路烧杀占领金城后,相中了这所庭院,把它当做了司令部,按照日本人的口味进行翻修,成了这湖西、北方、南方和日本的“四不像”。前任渡边是文人,一个挂着文人的狗头,贪婪中国财宝的羊肉,整天想的是如何把多的钱,把多的中国文物,弄到手里,送到日本家里,自然也不多着眼这庭院的装修;而到了星野,湖西的局面一团糟,黑绿小子天天扑蚂蚱,哪有闲心鼓捣它?这诺大的庭院杂草丛生,像一座废弃多年的老庙了。
四狗剩仰着头进了鬼子司令部,一跨进院子,眼前一亮,母猪眼四处里瞧,弯弯的蹊径,干干净净,曲折的回廊,摆满了菊花,白的黄的,蜜蜂翻飞,凌乱的花草,修剪的精神,像进了一个神仙地。尤其是西侧的凉亭,在前的整天绑着挨杀的人,堆着烂玩意,而现在,凉亭里外清扫个干净,里面还摆放了一个大佛龛,佛龛上供奉着一个老鬼子的遗像,遗像前面,一排的黄香,袅袅地摇曳着淡青色的香烟,弄得四狗剩满鼻子的清香,连着打了一串的嚏喷。
四狗剩第一个念头,有人要把这儿当做家来收拾了。
在混乱的年月,谁要把这流水的衙门当做了家?
四狗剩赶紧走上前,细细看,是菅原师团长的遗像,哦了一声,就是用鼻子想,也一下子猜得到,是菅原,也只有菅原,把这司令部当成了家。
菅原要把衙门当成家,原因嘛,简单,她,已经没有家了,只有这里,能成她的家。
想到这里,四狗剩有点疑惑了,四天前,也就是星野在这里,接受了他启用杆子会,红枪会的恶计,他旗开得胜的那天晚上,这个院子里的密报向他密报说,夜里,星野对菅原又“杀了猪”。
密报说,被“杀了猪”的菅原,破衣烂衫,像个傻子,像个女鬼,呆坐这凉亭里,一直到天亮。
天亮的时候,菅原,突然地、缓缓地站起来,从她的睡衣上,解下来带子,踩在那个破椅子上,往凉亭的直梁上扔,然后的挽成一个死结,把细长的脖子伸进那个死结里。
底下人当然知道菅原要上吊,但没人去阻挡,眼看着菅原要自杀。原因嘛,菅原自杀,自然牵扯到星野,那拐子杀人成性,要是因为解救菅原而一恼,倒过来一刀,才是好心办坏事,无缘故搭上自己的一条命。
再一个原因也简单,鬼子嘛,多死一个,中国就多一份安生,他们横死竖死,与咱中国人何干?操那份闲心为何?
只是,底下人很快迷惑,就要踮起来脚尖把自己荡秋千的菅原,却慢慢地平下来脚板,又慢慢地把头,把脖子从死结里缩回来,又慢慢从凉亭的直梁上解下睡衣带子,最后,再下来破椅子,又在凉亭里坐,长久的坐,一直坐到太阳升起来,才慢慢站起身,整理睡衣,整理头发,转身,竟然地,对着初升的太阳,哈哈大笑个不停,像个疯婆娘,还“叽里咕噜”的发癔症的嚎喊。完了后,竟然的,身子极轻盈地走回了卧室里。
四狗剩就这样带着满心的疑惑,走进了星野的办公室。
星野的办公室,古式的花菱雕窗,镶嵌着玻璃,外面的阳光,透过花窗,洒满在地上和桌子上。
他又想起上次在这里,坐在这个桌子旁的菅原,耳朵下面的发丛里,那块极力隐藏的透着血渍的搓伤。
宽大的桌子,古风冷俊,把阳光折射出一种淡淡的紫色,透出霸气和高贵,又好像隐蔽着一个个冤死的鬼魂,瞪着凄惨的眼珠子,向他索命。
这使得四狗剩的心倏地一阵发紧。这张紫檀木桌子,可是金贵得很,是他送给当时的司令龟田的。
那时候,他还是个“半熟”,整日里和李连璧争官,抢着抢着送礼。这张桌子是他四狗剩,带着一个排的皇协军,从一个乡绅家里硬硬抢过来的。
那枣核儿脑袋后面拖着一根猪尾巴小辫的老头,族长,怎么着就是堵着门的不让搬,怎么的吓唬,枪托子砸,枪条子抽,架胳膊架腿的扔,就是拼老命的阻挡,杀猪般的嚎叫,硬硬喊来了全族的人,那全族的人,扛着铁锨,举起来镢头,跟皇协军拼命。
这张桌子是怪不得全族人拼命护着的,它是从运河里花大价钱运过来的。据说,这是清朝平南王尚可喜的宝物。平南王尚可喜跟随三藩之首的平西王吴三桂造反,被康熙皇上打败,拔剑自刎,他的家产和财宝,随即流落四方,这张紫檀桌子就被这个家族的先人,捡巧买了来,运到家中,作为全族人的镇宅之宝。
他四狗剩当时巴结鬼子心切,一咬牙,全排皇协军一阵乱枪,灭了这个全族,把紫檀木的宝物桌子抢了来。
现在,这张宝物桌子边,竟然坐着的是一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