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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家烟馆，建筑低劣，档次一般，摆设也杂乱，一看就不是场面人物光顾的地儿。
客厅里，桌椅是八仙桌、椅子是太师椅，一色古物，而墙上挂的，有发髻高挽的日本仕女，有露着一对大奶子的西洋女人，还有“莫谈国事”、“反共灭共”、“专治花柳病疾”的木牌牌，显得杂乱。
“客官来啦？两位，里面请！”一个肩膀搭条白毛巾的店小二，一路高喊着跑到近前，弯腰声低的献殷勤，“叶先生，刘……刘先生，真有口福，新到的福寿膏儿，英国的！”
叶桂青内行，一听就知道，这是小二一如往常的絮叨话儿，与往常不同的是，话音儿明显夹带了巴结叶桂青，还明显贬低“大背头”。
“背头”果然听出来了，一下子气恼，驴脸一沉，大声呵责小二，“怎么？连个刘先生都喊不出来？狗眼看人低！”
店小二赶紧弯腰，赔罪，微笑，一叠声的“对不起”。“背头”见小二蔫巴了，越发显摆自己的高贵，眼一斜，气愣愣，“嫌爷爷没钱？认识这位爷不，俺磕头的把兄弟，老辈儿的至交，和俺，合伙着做大生意，爷爷我，有钱，有权，爷爷我，一麻楞眼，就要你的小命，信不？”
跑堂的赶紧更加的弯腰，赔罪，“是是是，刘先生教训的是，咱这里的福寿膏……”
壮汉一听福寿膏，知道店小二报复了，看扁自己了，更装大尾巴狼的极不耐烦，把店小二推到一边去，“行啦行啦，别卖你的狗皮膏药了，还是那一套，咱今儿不抽，借个地儿，俺哥俩说说话。”话音里，透着穷酸，没钱。
叶桂青当然听出来“背头”的窝憋，看一眼冷笑的小二，立马的高声，“别别别，爷们！福寿膏儿卡喉咙，要饭的花子才抽那个，上好的上好的，‘老海（海洛因），两包！”
店小二果然高兴，兴奋的就扯着脖子高声喊：“叶先生，老海，两包！”这个贵，挣得多。
叶桂青一把拉住要跑的店小二：“兄弟，记我的账上，记着，不准叫别人代结了。”
这微山湖边上，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下馆子，抽大烟，柜台现钱结帐，不场面，最场面的是酒足饭饱过足瘾，晃荡着走到柜台上，在账本上，大笔一挥，签名，记账。
当然了，签名记账的时候，账房先生满场子的叫人听见的高声喊，账钱，张三李四谁谁谁，有客人某某某代结了，那要签字的主家儿，满是不满地对所请的客人高声抱怨，更是有面子。
而，事前，大声喊，不准别的客人代结账，才是给自己请的客人，最大的面子。
“还是叶先生江湖，有钱，敞亮！”跑堂的小二，一脸欣喜的恭维着叶桂青，把两个人往楼上让，还一路的高喊着，“好嘞，老海两包，叶先生不让别人代结账！”再一手扶着叶桂青的胳膊，像架自己祖老爷爷一样的小心伺候，“叶先生，您请，雅间里请呦！”
小二确实的势利眼，狗眼看人低，把那汉子扔到一边去。
叶桂青两个人，在雅间里，隔着炕桌，躺下了。
叶桂青等“背头”把一口烟雾，咽到肚里，再从鼻孔里徐徐吐出，紧闭的双眼，睁开来，才悠然地问：“大哥，找兄弟有事？”
“没......事儿，啊哈，”壮汉打了个响亮的嚏喷，放下烟枪，折转过来身子，向叶桂青嘿嘿地诡异一笑，“也没啥要紧的事儿，只是，这几天手头，紧巴点，借兄弟几个钱花花？行不？”话音里却无借钱的意思。
“嘿嘿，”叶桂青自然也知道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故意的调侃，“你肖章哥真会说笑话，您靠上皇军，就等于靠上金山，现在，恐怕连湖底下的龙王爷，都没你宽敞，还能借我手里的几个小钱？拿兄弟们穷开心罢了。”
叶桂青打着哈哈，他要引出这个肖大哥的壮汉，刚才大门口边上，神情骤变里的秘密。
这突然冒出的家伙，夹带着的秘密，得要他自己合盘托出来，于是，转过身子对着那家伙，故作的亲密状，“可话又说过来了，财神爷也有一时的手头紧，哥，真要是一时钱不凑手，我这就写条子，叫小二到司令那里拿钱去，这点小事，兄弟我还能办得到。”
对得意就张狂的家伙，就得用这法子震震他。
家伙儿果然被镇住，不敢继续戏耍叶桂青了，“行！仗义，弟兄们过去的味儿还没淡。”
姓肖的壮汉，拿起烟枪，躺正身子，抽了一口，又吐出，美美地打个颤栗，才放下烟枪的开口，“放心，我今儿个呀，不向你借钱，反而送你个平安符，保你度过今儿的大劫难。”
叶桂青嘴巴子一撇，“啥呀，哥尽是胡扯，还平安符，还大劫难，哄谁哩，这刮风下雨的不知道，口袋里有钱没钱，咱这个的不知道？你有话就说，有事就办，不要用这样的话儿吓唬我，兄弟我从小就见惯了刀子口。”
那汉子果然被激，倏地坐起来，直着身子的靠近叶桂青，“吓唬你？兄弟，只想问你一句话，你这个仁哥，到底是干什么的？”
叶桂青见他转了十八个弯，底儿还是许文宁，就对他的絮叨有些烦，“嗨，哥，你忽悠我？我不是跟你说了嘛，司令部文书，司令的红人，菅原太君的左右手。”
“他是八路！”那汉猛一折身子，朝着叶桂青一声吼。
“啊？......啊！别胡说！”叶桂青大惊失色，急转身，上前捂住他的鲇鱼嘴，紧张着四下里看，左右的看，见没惊起啥动静，才压低嗓音急急地吼，“哥，你作死！现在，四下里都逮八路，让别人听见了，向皇军打报告，他就没命了！”叶桂青把他的身子捂在床上后，又低低地喝， “你犯癔症，还是发羊角风？人家跟你没仇吧？干嘛这样坑人家？”
“坑人家？他就是八路，我坑你是龟孙！”那汉子拿掉叶桂青的手，倏地直起身子，眼珠子瞪得像蛤蟆，“你知道我哥是谁不？！”
叶桂青一下子被家伙问住了，慢慢摇摇头，喃喃地说，“你哥是谁？我不知道。”
那汉子再厉声，“我哥，成武县的八路县委书记！你这个仁兄弟，许文宁，我在我哥家里见过他，只是那时候，我还小，虽没打过正面，但我很佩服他，所以，记住了他。他是八路公安处的，文武双全的侦察员，神着呐。”
汉子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茶，再向叶桂青面前凑了凑，脖子伸得像只叨人的鹅，笑嘻嘻的满脸自豪，“兄弟，知道哥现在的底儿吗？我呀，皇军的人，现受成武县皇军司令石根委派，升到星野太君手下当差，上午，在司令部，跟他许文宁打了个照面，就认出他来了，别说他改姓姓了许，就是烧成灰，我也认得出。嘿嘿，我嘛，就过年随手给四司令捎了兔子，算是见面礼。”
“啊，这文书，是不是......也是反水的？”叶桂青竭力压住心里的恐慌，“听说，哥，您，就反了八路的水？”
那汉子被叶桂青说的一脸尴尬，缓一会儿，才说，“哥是聪明人，知道进退，你看，哥反水后，活得多滋润？”小子给自己全过脸来后，再靠近叶桂青，“老弟，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反水，你听说八路的侦察员，有反水的？再说，司令说啦，他是从徐州，经人介绍来的，一听就是说瞎话，哼！”
叶桂青浑身冒凉汗，“这么说，许文宁的事，你都告诉司令叔了？”
小子马上摇头晃脑，“这样的横财，谁碰上不发？不发这张张口就到手的财才是混蛋哩！嘿嘿，哈哈！”
叶桂青浑身发了抖，“许文书是司令的小棉袄，左右手，叔才不信你的鬼话哩。”他这是以退为进。
“司令当时也不相信，还扇了我两耳光，拔出枪要毙了我，可是等我详详细细说完了，司令就不吱声了，脸膛子一阵白一阵紫，坐在椅子上吹了半天猪，临了，拿电话要皇军司令，一个女的声接的，嘀咕了好一会儿。”
叶桂青蔫了，没再吱声。
壮汉敲了得胜鼓，“这个，司令让我到侦缉队，还说，明天给赏钱。嘻嘻。哦，你快跟他摔香篓子吧，免得没吃上鲶鱼，倒粘一身腥。”
“是是是，多亏你老兄提醒！”叶桂青怕话茬太硬了，让对方起疑心，赶紧转换话题，“看哥的这姿儿劲，在皇军那里，混得挺舒坦呢？”
那家伙却叹一声，“咳，小鬼子啥时候待人宽裕过？鬼子呀，都是现上轿现给扎耳朵眼，还人前人后的瞎算计，要不是为填嘴巴子的这口儿，龟孙才拿眼珠子夹他们。”
叶桂青现在想的是赶紧撤，“莫谈国事，莫谈国事！哥，再抽口，待会儿上咱司令部里，喊几个老伙计儿喝几盅。”说着话，叶桂青折起来身子。
对这样口无遮拦的毒蝎之人，还是躲得越远越好。
那家伙硬是不识木，“不咧，兄弟，这事，包括哥来这儿的事，千万别跟姓许的说，别跟任何人说，不然，咱的小命就狗噙猫叼，不定哪会儿就没了。”他也知道自己作下的是啥孽，也知道作下这样孽的下场。
叶桂清嘴上说的热乎乎，心里却凉飕飕，急得火燎燎。
许文宁是地下公安情报员？这是叶桂青万没想到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