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的晚上,夜空一片碧蓝,瘦瘦的月牙儿,挂在纷乱的树枝上,周围,满是闪闪的星星,而地面,却是漆黑,黑到把巴掌放在脸颊上,也看不见手指头,只能听见鬼叫似的寒风刮。
核桃园村外,赵家祠堂,一片灯火通明。
这里是侯本如的支队部。今晚上,警戒森严。
侯本如在讲话。“嘶嘶”作响的汽灯,顶光,把侯本如的秃头照得贼亮,他站在桌子旁,作为支队长、四狗剩的全权代表,在作双身子的训导。
周围,全是裹着皮袍,笼着双手,或坐或蹲或抽或喝的各路头子们,这会儿,全是念经入了神的老和尚。
侯本如讲话的意思,全是建立湖西治安模范区、两个大队精诚团结,多拉队伍,多联系人,早早把红枪会训练好。
——都是大路边子上的嘘巴话。
其实,谁心里都明镜似的,这是开席前的窝窝头,只是垫垫肚子而已,硬菜,还在后面呢。
周季峰两手拢在袖筒里,一边抽着烟,一边细细地品着他的话音,想着自己的对策。
侯本如连着讲了两个时辰,看起来,实在找不出话说了,坐下来,端起水杯子,自个自的喝起水来。其实,他很是心虚,说到底,在这里,他只有一根“钦差”的虚棒子舞,而在坐的,都是实力派,和四狗剩都能一步到床前,别说惹毛了都敢和他对架子,就是头一拧,散伙,也够他喝一壶的,即使罕见地这样坐一起,也是桌上敲筷子,桌下两腿踢,各自捏着各自手指头的算利益。
侯本如刚坐下,“二百五”严湖生就嚯地站起来,一擂桌子,大声咋唬起来了,“诸位,侯总代表的话,我听出来了,话音儿有二,一是尽量多地联系人,扩队伍,只有队伍发展了,才能建立治安模范区,才能让咱总司令高兴,咱才能发大财,当大官。”小子本身是街上的泼皮,又仗着是四狗剩的干儿子,说着说着就张狂,像吃了山楂的猴子,正要跳到椅子上吹大气,却见满屋子里没回应的,扫兴,回坐下,吸口烟。他也知道,这些人,包括他,都是借着鬼子的锅,暗下里在做自己的饭。
缓阵子劲儿后,严湖生再站起来再吱崴,“二是嘛,”他拉了一段长腔,三棱子眼倏地一剜王定川,“应该纯洁队伍!把那些不可靠的白眼狼、吃饱饭就骂厨子的、砸锅的杂瓜子,统统开除掉!”他当然知道四狗剩的心思,也知道鬼子菅原重用王定川,下拳自是精准。
小子再扫一眼周季峰,“另外,嘿嘿,二大队发生了逃兵事件,我认为,支队所属各部,迁移徐村,混编整顿。”
小子自然知道这是王定川的梁柱子,也知道自己惹不起,含糊说话了,显然,“支队所属各部”包括二大队。
徐村是他严湖生的据点,如果支队迁到他的一亩三分地,这两个大队,连支队部,就都成他的了。
只是聪明过了头。王定川一听,这是吞并,直接违背菅原的意愿,当然不干了!晌午,菅原亲自给他打电话,电话里交代的事情,可是和严湖生现在说的不一样,再说了,二大队是他的命根子,往后,在国民党那里,吃馍馍喝菜汤,全指着二大队呢。他立即站起身,与严湖生理论起来了。
辛国的俩眼珠子,贼似的,刷刷地转圈,时不时的插嘴帮腔的跟着闹。他知道,在四狗剩那里,他和王定川是一伙的,自己再能,再忠心,与侯本如、严湖生比起来,永远哭在孝子棚外面的。
李文德嘴巴子不住地打“哈哈”,要犯困了。他才是坐地虎,谁都不怕,谁也不敢怎么着他。
周季峰沉着脸,眼珠子直往梁上瞟,心里琢磨:这是侯本如和严湖生事前捏好了点,炮仗就一个,怎样整治王定川。
整垮训导大队,也是八路军的意思,怎么下手配合?侯本如也真心愿意的迁到徐村?显然,严湖生这样大喇喇地讲,一定是四狗剩背后指使的。严湖生是四狗剩的马仔,和他侯本如比起来,才真是四狗剩死了发丧,第一个摔盆打幡的。而侯本如,顶多能摸摸孝棚子的门,真到了严湖生的地盘里,还能有他侯本如说话、使威的份?于是,他把眼光,从房梁移到侯本如的脸上,反来复去地瞄,想摸他葫芦里到底装的是啥药。
侯本如,喝水,四下里扭头,猴子脸,涨的通红。
显然,严湖生蹦出了他画的圈。
既然不是一个鸡蛋壳孵出来的,那就好办了。
侯本如虽然是参谋长,是四狗剩的亲戚,但关系密的程度,比严湖生差远行市了,这也是他怯对方的软肋。本来,两个人是商量好的,在会上怎么吹笛捏调的赶跑王定川、撤掉张山本,清洗二大队。可这半吊子不按套路,把柴草都扒到自己狗窝里,明显着用他侯本如的嘴吹自己的号,来个硬下手为强。可,这场合,侯本如显然不能揭严湖生的脸皮。
侯本如万般无奈四下里张望,巴巴地希望别人来救场。但一屋人,除了唾沫子四溅的王定川和辛国,其余的都是一脸的麻木,于是,确切的知道了,这涂在脸上的狗屎,只能自己擦,无奈地站起来,和稀泥地打圆场,“二位,三位,息怒,息怒,”他把两手向四周里抖着拱,“严先生的建议,好是好,还得先听听李先生、周先生,还有各位大队长的意见为好,这毕竟都是大家的事。”
侯本如拱着拳头,等着各位的反应,但是,其他人明镜一般地坐壁上观,冷眼看他下的套他自己怎么钻,全都是麻木再麻木地装老憨。
良久,良久,再良久。
不得已,侯本如只好尴尬地先拣软柿子捏,转头向着张山本,驴脸里挤出一丝笑褶子,“张大队长,你对严大队长的意见,感觉如何?”他知道张山本一定不同意,也知道张山本老实,话冲,头皮好剃,只要抓住他一句错话,借题发挥,就能把局势从严湖生身上扭过来。
没承想,张山本更干脆,肩膀一斜头一歪, “我听王先生的。”任球从鼻子尖上溜过去。
他要让候本如耍足光棍,再丢尽脸。
侯本如被噎得白瞪了眼,“好......好好……服从命令,军人的天职嘛……只是……只是,你张大队长,你两个排长,当逃兵,怎么回事?说!”啪!一拍桌子,猛一声驴嚎。
“啪!”不成想,老实的张山本没被震住,顿发暴脾气,把桌子拍得更响,跟着“嚯”地站起来,
满屋子人一愣。
侯本如麻愣着眼皮愣了神儿。
张山本紧跟着一声吼,“叫你逼走的!”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张山本又对着王定川,满是动感情地大声吼,“王先生呀,石排长、田排长投奔咱,你可是点头的,人家可是一身的本事,给咱办了好多的事,你可不能办倒棹子的事!”
王定川的狗脸顿时成了猴屁股,头一缩,当了王八。
张山本转过身子,直逼侯本如,“侯支队长,你新来乍到,不摸锅灶不说,上来就无事生非,横竖找麻烦,你觉得我是外行,头就一定好剃?告诉你,我要不是为着王先生的面子,那天,绝饶不过他姓严的。”猛转头对严湖生,“你看你带的熊兵?拦路抢劫,没事找茬,蹲坟头子吓傻我的兵,还有啥坏事没干绝?就你?还想把王先生往泥窝里踩?”
严湖生呲呲牙,被训得没话说。
张山本训倒严湖生,再转向候本如,“你呢?却护犊子,放任纵容,还吹在国军那边,是带过千军万马的将军,哼,看人家王先生,那才是党国干才!”眯着眼的轻蔑他,“我看你可怜,不靠帮,就没找你算帐,你倒好,倒觉得我的头皮好捏,找我的茬了,哼!量你!妄想!”
张山本真有本事,明明是骂严湖生,却句句对着侯本如,火烤着王定川,而严湖生,纵然满身的嘴,这时候也张不开。
“好好好……很好!我们张大队长嘴皮子好功夫!佩服!实在佩服!”侯本如脸红得像涂了鸡血,脖子筋鼓得像倒提的泥鳅,窘极了,面子被揭到了颧骨上,话也就不成个了,“不过,你张大队长也应该知道,我侯某人也不是傻子!”
侯本如坐在凳子上,气喘得像老牛,一个小兵这样指着鼻子骂,真是跌份儿到家了,“你办的那些事儿,哼哼!”
一听小子卖关子,张山本上前直逼一步,眼珠子瞪得像铃铛,“侯支队长,这话是啥意思?办啥事?咱眼里绝不揉沙子,你当着各位的面讲清楚!”他要把候本如脸上的脓包挤出来,成一个人见人恶心的大麻子。
侯本如被逼墙角里,无奈何地气淋淋,“我想张大队长是个聪明人,这话啥意思听不出?嘿嘿,我告诉你,”他“嚯”地站起,一扯身后的椅子,带出来“啪”的一声顿地的响,“那姓石、姓田的,是八路的暗探,我,已经把他们给抓过来了,你私藏八路……嘿,嘿嘿!”
张山本一下子楞了。
“怎么啦?说不出来话了吧?刚才的哪些话哪?嘴皮子这会儿不溜啦?”侯本如见张山本窘态,一下子得了理,返了阳,乘胜追击,老鳖样伸出八丈长的脖子颈,“傻了不是?嘿嘿,跟我斗,我是谁?张子房,诸葛亮!咱早布下明的暗的三道岗,两八路逃了没十里地,就叫我的人,按住了脖子颈。他们可是什么都招了,张大队长,按军法军纪,嘿嘿,可要有人倒霉了呦。”
张山本起先还真认为他说的真,可越听越听出猫腻来。
——狗日的,俩八路他们都招了,就你小蛮子德行,还容我在这里跟你拍桌子?再说了,宗志成科长亲自潜伏来训导队,就是因了田排长平安归队后的汇报。张山本醒了神,立马追击,手指头直指到对方的鼻子尖,“侯支队长的意思是我通八路?我也是八路?!”一把拔出手枪,直逼侯本如。
侯本如顿时吓黄了脸,连连后退,手摆得像大风里的荷叶子,满屋里找人竖梯子。
可,都像是局外人,眼珠子冒的全是幸灾乐祸的光。
绝望时候,峰回路转,张山本没搂火,却把手枪“啪”地拍在桌子上,“姓侯的,你今儿把田排长、石排长押来,咱当面锣,对面鼓,当着众人的面,问个清楚,如果我跟八路有丁点的联系,杀刮存留,都由着你!”
侯本如彻底傻了,这出想了三天的空城计,就要砸在自己的手心上,而一旦收不了场,今后就没法在这湖西混了,急忙转向严湖生,递上求救的眼神。
这时候,只有这“二百五”的船,暂时还能坐,他们毕竟是死爹发丧的孝棚内的。
可这半吊子,眯上眼,只顾自己抽香烟,一任他深水里面紧扑腾,呛水淹死的全不管。
侯本如嗓门儿一阵发痒,虚汗,一下子湿满襟。
看样子,说不定,严湖生这龟孙,心里正恨他瞎了自己兼并二大队的好事儿。
没办法,只好自己耍单身了。侯本如一咬牙,就把猴儿脸,立马换来阳光灿烂猪八戒,笑脉脉走到桌子旁,拿起手枪,递到张山本近前,“哈哈哈,张大队长,人家都说你忠诚无比,今天一试,果然如此,来来来,把枪收起,收起,啥事别生气,生气气自己。”脸色变得就像两岁的孩儿芽。
张山本却不顺坡下台阶,气淋淋,“姓侯的,收起你这套!”他仍然大怒着,“你别欺负人太甚!我早就看出来了,你是怕我跟王先生好,使的是剥葱的计,想先除掉我这个护兵,让王先生成光棍汉,接下再使套儿整王先生……”
王定川的脸,如同猴儿腚,甭提多尴尬。张山本的话,明显着让全场人觉得他的势力小,压不住候本如,就等着别人来施舍。但是,他确实没法子,他对菅原的“活路”计划摸得透透的,可这帮子人都拆台,尴尬的是他又不能明着挡。
这边,侯本如更加气急败坏,张山本这话太打他驴脸了,老鳖脖子一伸,瞪了铃铛眼珠子,“放肆!你知道这是在跟谁讲话?再敢挑拨离间,我一枪毙了你!”
“哼!”张山本斜他一眼,十分的轻蔑,“信你,是支队长;不信你,狗屎一泡,哼哼,连狗屎也不如。” 接着嘴一咧,眼一眯,一阵冷笑,“姓侯的,就别整天价吹乎和玉皇爷攀亲戚的事了,早先前,你放狗咬总司令的茬,总司令能忘了?咱弟兄们能忘了?就别在这儿耍光棍了,你这套,吓唬谁?你个带犊子的外来户!”
“带犊子的外来户”,是湖西最恶毒的骂。
张山本一转身,枪也不拿,踢开屋门,骂骂咧咧往外走。
打人打脸,骂人揭短,这话,可是点到根子上。
侯本如那个窘呀,“你你你……你给我回来!”浑身打哆嗦,脸都气紫了,撵完兔子的狗一样的坐那里只是喘。
看来,自己确实入不了上九流,这点小时候的腌臜事,一个小兵都知道,谁告诉的?只有四狗剩,为啥告诉?人家才是绝对绝的真本家,他们才是没出五服的。
王定川一见,再也坐不住了,会场里的人都瞧得出,侯本如是拿张山本耍他,如果再不作声,就成人人看不起的缩头绿乌龟了。
另外,他也看得出,如果张山本一走,周季峰自然留不住,训导队就会散伙,到那时候,他这跟野汉子私奔的,两手空空,能再回重庆国民党的婆家来?
还有那个挺进支队,还有菅原的那盘子“热包子”。
菅原能饶了他?不立马掐盖喝了他?
想到了菅原,王定川一身惊悸,那娘们,把他的护兵一个个往湖里扔,他吓瘫了,而她,那样的端坐,安逸,可不是刻意装出来的,那根儿是真毒,真辣,自己假如把她精心设计的活路给办砸了,他的那下场,比三个护兵要更惨。
这一下,他王定川,就真走到了绝路上。
王定川慌了,顾不得先前同侯本如达成的协议,赶忙抢上前,拦住张山本,“张大队长,请留步,有话好好说嘛,都是喝微山湖里的水的,和尚不亲,帽子近。”
张山本气淋淋,“有啥好说的?我张山本讲义气,够朋友,为着您王先生,才来干这差事!既然侯支队长想拆您的台,您又不能为咱做主,您就叫咱走好了!在这鱼虾满塘的微山湖里,就不信能饿死了!”
王定川的脸腾地红到耳根后,尴尬得无地自容,也无话以对,对这样的坐地虎,两手空空的他,还真的没有啥招数。
周季峰见火候到了,站起身来,缓步的上前,“山本呀,看在王先生的面子上,就别耍小孩子脾气了。给,把枪带上,先回去消消气,明天给侯支队长赔个不是。”
张山本回头,剜了侯本如一眼,从周季峰手里接过枪来,气哼哼地甩手而去。
满屋子的人,全成了泥胎。
周季峰坐回座位上,满脸不悦,对垂头丧气的侯本如抱怨开来,“侯支队长,俺老周是个粗人,泖子性格,别怪俺说话直筒子。今儿,可是你的不是!那八路暗探的帽子,能随便给人戴的吗?那可是杀头加满门抄斩的罪。张山本是我推荐给王先生当队长的,要是他办事有啥得罪你的地方,要杀要剐,就该冲着我来,要是吃饱了撑得没事找事,哼……”
在座的都知道周季峰的为人和分量,见侯本如成了耷拉头的瘟鸡,又听说他原本没摸上四狗剩的夜壶,只是个耍把子卖野药的嘴子,那自然不放过这送人情的好机会,或曲或直,纷纷抱怨侯本如袖筒里捏蝦蝗,事办的不地道。
对侯本如,最恼火的当然是王定川。要不是刚才严湖生贪得无厌,节外生枝,他在湖西,就只有上吊和让菅原活剥的份了,张山本刚才的揭老疮,才使他知道,他姓侯的,只是个高粱地里的稻草人,除了狂吹,瞎编,啥本事没有。
一种被人耍弄的恼怒,使他的小脸顿时蜡黄,额头的青筋,嘣嘣地跳动,恨不能上前,照侯本如的驴脸“啪啪啪”,但是,毕竟,他俩都是国民党的外来户,镇住这些扒地虎,才是大道理,尤其他和菅原的那个长远大计算,小不忍则乱大局,于是,硬硬地把火压进脑门里。但是,话音满带了枪药,“周先生息怒,有道是‘君子不见小人怪’,再说侯支队长也是好意嘛,真要是有人无事生非,破坏四司令的扩军大计,我王某人决不轻饶……”
这满屋里的火药味,更浓了,一点儿火星就爆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