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脸间,宗志成的头七到了。
按着农村的风俗,儿子小新,一大早,挎着篮子,扛着铁锨,戴着孝,出门了。
昨晚一场小雪,使得寒冬里的旷野,一片薄薄的雪白,太阳光儿照出斑斓的艳,那样的寂寥,辽远,静洁。
小新到了宗志成的坟头前,心里面越发的凄悲、沉重,一个整日里大咳的生命,在这里划上了终止的符号,一座坟茔,把爷俩隔在两世,真不令人悲痛欲绝?
他的父亲,敬爱的父亲,真的走了,再也见不到了。
薄薄的雪色,像一条纯洁的锦被,轻轻地覆盖在新的坟上,像是老天,在冥冥中,对宗志成的垂怜。
小新感到了极度的疲乏,这七天里,正值旺年的他,整整在爹的窝棚里睡了七天,瓜棚里面的奇寒,坚硬似铁的棉絮,仿佛,爹并没有走,而是凄凄的哀怨,静静地坚守。
小新每每的睁开眼看见,爹的魂儿,就在面前。
在瓜棚上,飘荡,徘徊,飘荡......他知道,爹不是在哀怨自己命运的多舛,而是冥冥中,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使得爹的魂儿久久不散。
爹在瓜棚里,留恋什么呢?
这冰冷的世界,还有什么能使他可留恋?
心肠坚硬的母亲,到现在没来看一眼;受爹恩惠的街坊,全躲得远远,爹从这个世界上无声无息的消失,就如同他没来这个世界的一样。
那么,魂儿不走,到底还留恋什么呢?
小新百思不解。从那封厚厚的信封,还有那把干了的夜来香棵子里,总感到他还有天大的秘密在匿藏。
二十多年来,他发现并且深深地感知,爹是一个刚强的汉子,受尽了人间的贫寒、侮辱、歧视,却从来一脸平静,如同狂风后的微山湖,如同暴雨后的五彩虹。
挨斗的灾难,他瘦小的身子,从来都是硬硬的挺着,虽然他从来没有挺直过一次。
他的脸色,真就是微山湖悠远的湖水的湛蓝的平静。
这是一个他从小就看到的谜,也就是这个谜,使他不知觉间觉出了父亲的伟大、深邃和睿智,更加了父子深情。
白日里,他跟着父亲潜心学医,精心医治那些打骂爹却分文没有的村民,爹是那样的博爱;夜晚里,他专心听爹讲抗战,讲国家的危难、艰辛,爹是那样的挚爱。
小新,对着宗志成的新坟,久久凝视着,恍惚着。
一阵寒风吹来,扬起雪粒砸在脸上。
小新倏地聚神,回到现实来,才真正觉出来,父亲,已经走了,不管前世的冤屈,不管留下什么秘密,他,确确实实的……走了。
走了,永远走了,再也不回来了!
望着寒野的孤坟,小新一下子感到了孤独,痛彻寒冷。
巨大的恐怖一下子将他打倒,瘫在地上,失声嚎哭,满腔嚎哭,撕裂着嗓子嚎哭,全身痉挛着的嚎哭......
无意识间地嚎哭呀,如同决裂的江堤,如同洪流的爆发,如同天崩地裂般的呐喊,呐喊,呐喊。
爹呀,爹呀,我的亲爹呀,早死的爹呀!
小新痉挛着的嚎哭,汇聚了父亲一辈子没有流出的眼泪,喷薄而出,冲刷着世上的不公,控诉着上苍的冷漠。
但是,小新惊天的男人的哭嚎,却在这千里湖西大平原上,竟然的,没有引起来一点的涟漪和回音。
这广袤的千里大平原呀,这无际的微山湖呀,这蜿蜒起伏的重峦叠嶂呀,全全地被隆冬,冰封冻死了。
微山湖,鲁西南,苍苍大地,亘古平原,沉寂辽远......
微山湖、鲁西南、苍苍大地、亘古平原呀,难道,你的沉寂,是无声处冲天能量的汇集?
微山湖、鲁西南、苍苍大地、亘古平原呀,难道,你的辽远,是无尽间磅礴大势的喷发?
......
问大地,大地无语。
问苍天,苍天一蓝。
最后的最后,小新哭干了眼泪,再没了力气。
再也的确知,他的顶天立地的父亲,再不会在这毫无生机的大平原上站立,他的眼泪还有他绝望的心智,再没有荡起一丝涟漪,将希冀唤起。
终于终于明白了,他的悲号,他的泪水,毫无用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