菅原又把他当空气了,继续看她桌上的文件。
渐渐地,四狗剩实在坐不住了,手心脑门冒出了汗,浑身筛了糠,身子不由自主地从椅子上往下滑。
菅原仍旧沉着蝎子脸,依旧把他当空气。
四狗剩隔着桌子细端详,菅原翻看的是旧时的国民党湖西省党部的文件。文件封面上,照样有一个大大的青天白日国民党党徽,党徽下面,是一行粗大的黑体字:杆子会调查。
看样子,菅原已经掌握湖西杆子会、红枪会的情况了。
杆子会红枪会,国民党时期,全掌握在王定川手里。
献给星野的计划,就是王定川抄写的这份文件。
怪不得菅原说“人才济济”,怪不得专门点名王定川。
顿时,四狗剩犹如晴天雷劈,铁锤击顶,他太知道,欺骗皇军可真是要命的事。
墙上的时钟,每走一格,就发出“哒”的声响,声响得让四狗剩头皮发麻,浑身颤抖。
这时钟,也是四狗剩抢来送鬼子的,是冯玉祥抢皇宫的散兵过运河,让他劫来的。
据说,慈禧最爱听的就是这声儿,老佛爷觉得有人不听话了,或者心里发痒想杀人了,再或者的想警示某某人了,就让他听这个挂钟的音,那些大臣,不论是久经战事的将军,还是桀骜不驯的文臣,只要听到这个音,莫不浑身筛糠,命汗淋漓,晕死皇宫。因为这声,很像菜市口杀人前,侩子手用鬼头刀点地的音。
屋子里的空气,犹如一颗冒烟的地雷,就要爆炸了。
四狗剩面如死灰,这寂静就像恶魔的手,扼住他的喉咙,将他往死里掐,他已经跌入万丈悬崖下,快要完蛋了。
懵然地,他要夺路逃,下意识间的赶快脱离这个女魔头。
“哒哒”的钟声,越发响了。
四狗剩好像中了符,脱了骨,面袋子一样,从椅子上滑下来,瘫软跪地上,给菅原磕头的喋喋,“太君没吩咐……俺走了?”
四狗剩在他家杀猪的基因里,从娘胎里爬出来,就不知道害怕是怎么一回事,现在真真知道了,怕极了,这屋里的空气,这女人花一样娇美的面孔、纤纤的玉指......在他眼前,全走了型,变了样。
“哦,哦?”菅原好像突然又发现四狗剩的存在,从材料上抬头,见地下跪着的四狗剩,接着笑,又好像想起什么的款款说,“司令,你看,怎么又跪下了?在你们中国人的眼里,女人是与小人一样不可养,您大老爷们的,怎么能给女流之辈下跪呢?快快请起,请起!”越说越真挚,越说越轻佻,越说越得意。
她是在揶揄、嘲弄四狗剩,一举把他收拾服。
四狗剩即使用狗耳朵也听得出“女流之辈”的啥意思。
他再也不是老爷们了,跪在地上发毒誓,“太君,您是太君,您是观音,您是菩萨,俺给您跪,理当的,应该的。”说一句,重重地给菅原磕一个很响的头。
菅原有点着急了,赶紧站出来,赶紧又扶他,“你看你看,司令,您尊为兄长,哪有兄长给小妹行礼的?这样子,怎么叫小妹承受的起?!”
菅原又突然狐狸精变美少女,成“小妹”了。
四狗剩,这个被菅原油锅里滚的呦,没头魂了,懵懂间,扶着菅原的手,站起身子,筛着糠地坐到椅子上。
菅原再赶紧弥补当小妹的对兄长的亏,赶紧拿过来那张要钱要武器的纸,看都不看,在上面龙飞凤舞一阵子,接着拉开抽屉,拿出宪兵司令部大印,盖在纸上,然后欠身,递给桌子那头的四狗剩,“司令的,情谊归情谊,开工先拿钱,古今一理,应该的,这点钱和武器,在两万多杆子会、红枪会面前,显然是不够的,以后的,找我,照批。”
四狗剩更是懵了,日本人都小气,从他下山第一次当汉奸,到现在当皇协军总司令,从接触第一个鬼子山涧小队长,到已经傀儡了的星野,没一个这么看也不看的给钱给物的。
这个女人,到底是鬼还是人?那个菅原别真吊死了?
菅原好像没注意四狗剩心理变化,把后背舒服地靠在椅背上,像是闲聊,“你的麾下,人才济济呀,是呀,打天下,就要像《三国演义》里的刘备,人才的,多多益善。”
批文到手,四狗剩心静了,这回,可是仔细聆听菅原的每句话,每句话的每个字,每个字里所蕴含的潜在的意思。
“人才济济”,菅原太君已经提两次了,一定有所指。所指的,一定不是杆子会红枪会,一定是别的什么东西。
还《三国演义》,明显的与几天前那三个“抓”连一起。
四狗剩的脑子极速转着圈,琢磨菅原的话音里的东西。
菅原漫无天际地扯,“自古以来,打天下,莫若兵多将广,从者如云,一声呐喊,应着四方,我看,司令的,您就有这个本事。”
四狗剩急忙听得出,菅原好像并不是在夸他。虽然他的本事大了去,就刚才,还想着赶走他们日本人,自己坐天下。
但这,可是死罪,过去的皇上,对有一丝叛逆的人,哪怕皇上的亲兄弟,亲娘,一律的杀无赦。
四狗剩赶忙仔细看菅原,看她葫芦里到底装的啥砒霜。
菅原的眼睛,起了雾气,茫然地看着窗外,看着窗外的凉亭,看那袅袅升腾的香烟和香烟后面的她爹的遗像。
四狗剩着急忙着喋喋不休,絮絮叨叨的表忠心。
良久,菅原的手抬起来,向四狗剩摆一摆,示意他不要再表忠心了。
菅原继续她漫不经心的闲扯:“您手下的两万多杆子会、红枪会,确实是真实的数字,但,不是你收编的,而是四年前,皇军没到湖西来之前就有的,掌握在谁手里?真地掌握在你手里,怎么掌握在您手里?因为掌握这两万兵的人,在你的手里。”
四狗剩听到这里,就像条闪电猛地炸响,眼前的漆黑,一下子通体的明亮。